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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的月光散文
我的姑奶奶是我爷爷那一辈最后一位在世上的人了,九十岁了,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姑奶奶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早年起早贪黑做针线把眼睛用坏了,很早就看不见东西了。
我去看她时是她从医院回来第三天下午。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姑奶奶,忽然想一个人一天天躺在床上,不知晨昏,还顽强的坚持着自己的生命,不知道这对她和她的家人是一件幸事还是不幸。
姑奶奶的女儿我的二姑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唤她,唤了好几声,姑奶奶没有理睬,睡得很沉,嘴巴一张一合均匀的呼吸着,好像是在做着一个幸福温暖的梦。我摆手示意先别喊了。二姑就坐直了身子和我说话,她说医院里不给看了,让回家等着挨天,你三姑几个说都这样了,以后就不要忌嘴了,她想吃啥就吃点啥吧,你姑奶奶爱吃肉,我昨天炖了一点,烂糊着呢,嘴一合就化了,喂她两小口就不吃了,结果昨晚肚子疼了一夜。二姑叹了口气有些伤感,能吃时吃不上,不舍得吃,现在想吃也吃不下了。二姑不说话了,似乎想起以前姑奶奶领着她们过的苦日子。
我这人不善言谈,不知该怎样接二姑的话,安慰她。我对我姑奶奶的印象大都是从父辈们的口里听说的,姑奶奶当年的的形象很是强势霸道,据说有一次和爷爷争一个做饭烧火的风箱,她是背着风箱大骂着从她的娘家走的,父辈们说吓得我爷爷弟兄三个都躲起来了。我不由抬头看一眼蜷缩在半旧不新的被子里的姑奶奶,白发草一样乱蓬蓬的摊在枕头上,一张黑瘦苍老的脸。我想时光真是太无情了,把曾经那么要强的姑奶奶一点点的掏空,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侍候病人是一件最辛苦枯燥的事情,刚开始看到病人痛苦自己就痛苦,时间久了就习惯了麻木了。我的姑奶奶躺在场上快两年了,去了三次医院,这次是撵回来的。我的五个叔叔,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们也算是孝顺的,谁也没有出去打工挣钱,都在家守着,陪姑奶奶走完这最后的一段时光。
我姑奶奶家是大户,不时有本家过来看,陪着姑姑叔叔们守着老人。一个人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亲人们子侄们是要陪在她的身边的,陪她度过这最后一段路,不让她走时感觉得孤单。把长辈一个个陪走了,就会发觉自己老了,就该别人陪着自己走了,世事就是这么轮回的。
不能干坐着,想法打发这枯燥的时光,来一小杯酒说说闲话聊个趣事新闻是很正常的,说着兴致来了嗓门就高了,也会有笑声传出房去的,这和痛苦的躺在病床上等着咽气的老人是极不相宜的,不过习惯了久了他们就也觉得很正常了,我们这里每个老人走时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
姑奶奶的腿偶尔动一下,但只能是动一下,大一点的动作已经没有力气了。二姑掀开姑奶奶的被子,让刚来的本家的婶子看腿上的浮肿是不是下去了一点,二姑说我的姑奶奶一辈子很干净的,现在都这样了大小便还坚持下床,这几天身子实在动不了了,我往她身下垫尿不湿她还不让呢。二姑嗓门很大,说话和我的姑奶奶当年一样,象大喇叭广播,这时候从她的话音里是听不出一点悲伤的,仿佛她说的不是自己的妈妈,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也许二姑把悲伤压在了心底,攒着,等姑奶奶走了就要爆发了吧。
姑奶奶嘴里哼了一声,醒了。二姑又喊她,姑奶奶的眼想睁开,没有睁动。二姑喊她说我来看她了,我也起来在她的耳边喊,姑奶奶……喊了几声,姑奶奶睁开了眼睛。我知道姑奶奶睁眼其实只是一个动作,就是睁开了也只能看到无边的黑暗,想到此我心里不禁一酸。二姑不失时机地说,娘,为民看你来了,姑奶奶听见了,有些激动,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喊着我的名字,我赶紧握住姑奶奶这只刚出被窝的手,我感到了一种失血后透心的凉。
姑奶奶喊着我的名字,为民,你咋来了,放心我没事的,不用惦记我。一连说了好几遍,我说,我不惦记你,你看姑姑和叔叔他们侍候你这么好。姑奶奶颤颤地握着我的手又问许多她娘家的人和事。她问你坤大娘身子还扎实吗,我说好着呢,前几天还说你呢。我不能告诉她坤大娘已去世三年了,姑奶奶听了连说好好,你坤大娘比我还大五岁呢,又嘱咐我回去不要惦记她。停了一下似乎看到一线希望说,等晚一天暖和了,我身子好一点我一定要回去看看,看看,再不回家害怕就回不去了……
姑奶奶没有力气说话了把手垂下,在我们耐心安慰下慢慢平复了心情。二姑看着动情地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忘自己的娘家。本家婶子说,自己的娘家永远不会忘的。说完就不言语了,似乎心有所动。我听父辈们说我的姑奶奶是十九岁时出嫁的,到现在她离开她念念不忘的娘家已七十多年了。七十年,有许多人离开,许多人回来,谁还会记得谁吗?
三叔这时进来了,我和他打招呼,本家婶子也和他说话,说三儿今年春天出不去了,少挣钱了。三叔一家四口人,守着三亩薄地,就指望着三叔一年年的出去打工挣钱呢。三叔没有言语,在一边站住。这时一缕阳光照射进来,金色的光柱照在姑奶奶的腿边,是给我的姑奶奶送来些温暖,还是照亮她最后的一段路。谁也没有言语,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姑奶奶又睡着了,只听见她均匀的、微弱的呼吸。
二姑说,你看俺娘困的,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觉都补过来,你看这像有病吗,比前一阵子还强呢。本家婶子说,人要走了身上就没病了。
我的姑奶奶是要走了,只是说不定哪一天哪一时,她的九个儿女还有本家的子侄们都守在她的身边,在等着送她走的,外面棺材准备好了寿衣准备好了,还有麻绳噙口钱白蜡烛也准备好了,甚至连住事的都通知了,半个村子的人准备着等着。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戏,等很久了,单等着我的姑奶奶一咽气戏就开场了。这应该算是一种结束呢还是一种开始呢。
本家婶子要回家了,我说我也该走了。看到姑奶奶睡得正香,没惊动她,姑姑和三叔送我到门外,我说过几天我再来,三叔就说别来了。
我回家的路上,太阳要落了,残光斜斜的洒了一地,春来了,北方的天气还是有些寒意,可是已挡不住田里的麦苗返青了,果树上鼓起了花苞。我想这次姑奶奶是一定要走了,到了那个世界,她回她的娘家还会和我的爷爷吵架吗。抬头蓝蓝的天上挂着一枚月牙,我突然有一个预感,我想我的姑奶奶走时一定是在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她会踏着月光离去的,她离去时的月光该是她这一辈子见到的最干净的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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