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爱散文
（1）
我坐在窗前，抬眼，远处过道的那些树无精打彩地耷拉着脑袋，在七月的风里被吹得扭扭捏捏，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无所适从。
母亲闭着眼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还有母亲苍白的脸庞，让我双眸里的的世界顿然变得凄凄然然。从来就不喜欢白色这种过了份的色彩，总感觉它透着一种很苍凉的味道。当别人极尽赞美婀娜多姿的雪花的时候，我只能收起那双憧憬的眼神，抬头，深深呼吸，于是，将心底的向往一同狠命咽下。那白，太美，却太薄，薄得我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真的，不喜欢白色，更不喜欢在药味混杂中的这份白，白得那么惨然。
母亲住进去的时候，病房里还仅仅只有母亲一位病人，一天时间便爆满，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属带来了很多的小孩子，吵吵嚷嚷。母亲翻来覆去似乎总是睡不着，她胳膊上的针一扎就是近二十小时，鼻子上的胃管从住进院就一直插着，让她说话都会感觉到疼，不能吃饭不能喝水的母亲就这样一直躺在那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我感觉，这苍凉的白色快要压不住她内心的燥热了，因为我分明看到了她的眉头皱得一阵紧过一阵。果然，她挥动着原本压在眉间的双手，有些愤怒地叫嚷着：医院里带这么多孩子来干嘛，吵得人烦死了。站在床边的我和几位姨姨，还有在那家医院做护士的姨妹忙劝母亲让她不要发火。
我扭身看了看一边的那些人，估计她们就顾着嚷嚷了，没有听到母亲的叫喊。姨妹把母亲伸出来的手又压了回去，劝她：二姨，您叫唤什么呀？咱自家的孩子来了不也是这样吵闹吗？别这样不讲理吼人家。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又紧了一下，依然微闭双眼，然后翻身，不语。
我心里责怪母亲的易怒，责怪她近乎的不通人情。
（2）
母亲本来是个很爱说话，也很热情的人。可是就算情况好转了许多之后的她依然成天半睡不醒，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闭着眼，把自己封闭在一片极其安静的世界里。
其它几个床位的病人多是因车祸而受了伤的，倒也不是多么严重，治疗了几天都恢复得不错。他们，连同他们的家属说说笑笑，或是讲讲你家的趣事，或是爆爆我家的笑料。
北面床位的那位阿姨说是因为当时车祸突然，穿得衣服都不像样子，想要让丈夫从家里拿件像样的来，却左等右等没音信，最后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而对面的那位阿姨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听说一直未嫁，因为二十五岁便得了红斑狼疮，在北京住了近三年院，在医生宣判了死刑之后竟然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尽管二十多年来成了医院的常客，尽管活得很艰难，可还是不想死；还有另外一个床位上的小女孩在家门口玩耍的时候被车撞了一下，左半脸全部划伤，当时昏迷不醒，渐渐也灵动了起来，大家看着她想要吃东西的那份迫切，可因为医生嘱咐暂时又不让吃的那份失望，都一个劲儿地夸那孩子聪明。
这一切的热闹，只有母亲一直最冷静，她一直微闭着双眼，仿佛不想，也讨厌融在那种气氛里。母亲和这一切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3）
县城的医院离四姨家很远，可是四姨每天都要跑一趟去看母亲，有时我劝她就不要天天来回跑了，反正情况也稳定了，该是出不了什么大差错，她自己家里也有好多的事情要忙，成天累得够呛。可是她总说不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晚上的时候，她和四舅又来了。
本来，那天中午医生把胃管取走了，说是再观察一下，如果没事就可以出院了。母亲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心情也不错。看到弟弟妹妹后更是喜笑颜开，她直直地坐了起来，仿佛有太多的话迫不及待得想要告诉她们。
可是，没等母亲说几句，四舅就打断了她的话头，告诉让她不要操别人的心，只管好自己就行了，以后千万不能再不懂得照顾自己，一味地辛苦干活，最终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四姨也是接了话锋，像汹涌的巨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四姨说：你看看你那点身体成什么样了，你怎么就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家里的活计还能做完？你这回可是千万什么也不能做了。
母亲说：能不做吗？你说我是能坐住的人吗？
四姨说：为什么就不能？你看看那谁谁谁人家多会活，你看看你这样让孩子们为你操心，大老远跑回来还得照顾你，你图个什么？你为人家种那点菜人家也不稀罕，有钱啥也能买到。你不按时吃饭，什么心也操，你能养好病吗？
我看到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不悦。可四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四舅也在一边一搭一句，一直劝她如何如何，最终，母亲像山洪暴发了一样，生气地大叫：我谁也不用你们管，你们以后也别来看我了。然后她埋头，转身，闭眼，不语。
四舅和四姨面面相觑，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无法插嘴说什么，在那种情况下我知道只要我一张口定又会被母亲骂，所以一直安静地看着。最后母亲因为当时生气翻身时用劲过猛，导致手上的针歪掉，剩下半瓶的液体无法再滴进，只好拔针。
我安顿四舅和四姨回去吧，反正有我在，早点回家休息吧！但我分明看到了他们眼神中的难过与伤心。我很生母亲的气，尽管敢怒不敢言。
送走了四姨四舅，母亲也不理我，我便出去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和他说了之前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大哥也气得厉害，说母亲真得很不懂事，弟弟妹妹心疼她才会劝她，别人让人家说人家也懒得管不是吗？怎么越老就越分不清个好坏了。
是的，我们何尝不知道母亲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她谁也心疼，就算一个路人都能让她的善良泛滥，自己的亲戚，兄弟姐妹就更没得说了，然而总是不能听劝，不能理解别人的苦心，把四姨和四舅的关心无情地揉碎，那么那么伤了他们的心。
我的心揪得紧紧，说不出来滋味，恨母亲的霸道，恨她的不可理喻，甚至恨她的自私。特别是带她上厕所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吼我说是我把输液的管子夹在了门上什么的，说我不负责任，当时我气得直想哭。想想母亲每一次生病住院都是我尽心竭力地伺候着，就算受一些委屈，也总是咽下眼泪陪着笑脸将她服侍得舒舒服服，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我疼她，甚至恨不能替下她的疼痛。可她怎么就可以如此对我？
是的，母亲的脸一直本着，尽管大家围前围后，呵护备至，可感觉她的心上如终有一把锁没有打开。而我，只认为是母亲太不讲理。
（4）
所幸，母亲没用再做手术，否则她的身体真的受不了，怕是再折腾一次就会有了生命的危险。
经过几天的治疗，可喜地出了院，我们大家紧紧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回到家里好好保养。
我让她跟着我一同回我家吧！那样条件相对也好些，也不用回到家里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大哥也让去他家，因为我们都深知母亲的秉性，她总是管不住自己得生怕父亲哪里都做得不够好，都想让她安安心心养几天病。可她说哪里也不去，是的，她还是不放心家里，老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母亲放不下她的那一大片菜园子，放不下她的猫儿狗儿，还有她的鸡，猪，驴。
果然，回到了家里，她的精神就来了，不像在医院那时的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这里看看，那里瞅瞅，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可是听说父亲将母亲再次病发的事情告诉了村子里的人，她马上就又脾气来了，她说一直担心父亲会说给别人听，结果还是被她不幸猜中，她说她不想让别人来瞧她，又得落下别人的人情，还得听别人说她如何如何，她感觉丢人，她也不想得病啊！
我还劝她让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光在意别人的目光还不活了？自己活得健健康康，把病养得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其它的都不算个事。
终究，我说的只不过是道理，母亲的心还是要在真实的日子里煎熬，她害怕别人来看望她，害怕别人又是那一套不变的劝词，她说一听那些她的心就莫名地烦燥起来。
我还在劝母亲，总感觉母亲太过较真，越发感觉母亲这一病变得不近了人情。她每一天都在和父亲找茬，稍一不顺就火气大旺，更可气的是谁劝骂谁。
我们的心里都在犯苦，可又无能为力，心里又恨又气，又疼。
（5）
因为出院时母亲不愿跟着我走，所以我只能跟着她回去，可毕竟我也不能呆得时间太久，于是又一次动了劝她随我回家的念头。
我说：妈，跟我回去吧！
她说：不去，我哪也不去，家里扔下给你爹怎么能行？我不在不放心。
我说：不是大家劝着不要操心那么多吗？好好养病才最重要。
她说：我不想给你们添累，上次手术你从医院里伺候完又回家里，我不想让女婿说我老累你，再加上去你哥家的话，媳妇家里，再好，我也会拿着心。
我说：有什么可累的，要是不去，我还是得呆在咱们家里，不一样是受累吗？要不然让我怎么办？我是走吧！不放心；在吧！也出来好些日子了，不能不管家里。
再后来，我悄悄给大哥打了电话，让他也加把力劝劝母亲。终于，成功了。
可是，临走时，母亲又变了卦，她说不放心地里的西瓜，不放心园子里那些菜，要把这些全收回来给我们带走，所以要安顿一天。没有办法，我们同意了。
等到再次要走的早上，母亲说昨晚一夜没有睡好，她不想走，一再念叨着说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我有点生了她的气，要她不要老那样敏感，到自己孩子家想住几天住几天，想在我哥家就在我哥家，想在我家就在我家，能住几天住几天，可她依然固执地说不想听别人说闲话。我问她：谁会说闲话？儿子，女儿不知道自己妈的情况吗？还能说什么？她又说去了什么也不能做，躺在床上不舒服。我说那给我天天做饭洗碗吧！我坐着。
苦口婆心劝了一个早上，总算是情绪平和了许多，可是大哥打来电话问上午动身还是下午动身时，她又动摇了，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气得真想吼她。放了电话还在一味地说家里有的老头，该是让他伺候，怎么能老麻烦儿子女儿？她说她真的不想去，她这三番两次地生病，自己也恨自己，可又有什么办法？她去了住在楼房里也不习惯。
就在大哥回来正要动身的时候，母亲因为又和父亲莫名地生了气而赌气说不走了的时候，把大哥也气得像要抓疯一样，母亲一味地说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一味地说让我也走吧，好坏让父亲伺候，大哥就问母亲：那生我们干嘛？生了我们就是为了防老，这是生病了，就算不生病就不能在儿女家走一走吗？是啊！我也在一旁说母亲干嘛搞得那么惨烈，像要上战场一样？因为嫂子也是一个相对来说的好媳妇，而我，自是母亲的女儿，怎么会对她不好？大家是真的疼母亲。
就那么一句一句说着，母亲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也是一边说一边生气。
我们都怪母亲，怪她让人欲哭无泪。
（6）
自母亲生了病，就一直感觉她的脾气太过不好，一直在心里怪她的不讲理，怪她的自私，怪她的不近人情，怪她的不可理喻，也怪她不理解人。
然而，直到母亲说出了那番话，才明白原来我们也一直没有理解母亲。
那么勤劳的她一下子病在了床上，什么也不能做，她的心里能舒服吗？而那么要强的她被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她的心里又能不难受吗？所以从医院到回家，她心里的那把锁是自己上的，也终究是一直没有解开，她其实不是恨别人，不是和别人发脾气，是恨自己，是生自己的气。
她说：不要怪你们的妈，你们的妈是病咬的。生怕被别人说个不是，去了你们的家又是女婿又是媳妇的，我心里不落意，虽然你们都好，可是我自己就恨我自己什么也不能做，还得拖累孩子们。你以为你姨姨舅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我我心里能舒服吗？我自己什么也清楚，可是由我吗？我想得病吗？我自己也注意了，然而我也管不了病找我啊？我只是想安静，清静，不想听别人这啊那啊地说我。
（7）
路上，母亲有点晕车，一直在吐，我紧紧搂着母亲，心和她贴得那么近那么近。
我瘦弱的母亲啊，你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多少深沉的爱？你瘦小的身体要为我们撑起多么宽大的天空才肯罢休？
她辛苦了一个春天，忙忙碌碌种下的那一大片菜园子，自己和父亲又享受了多少？她总是在不知疲累地付出着自己的爱，可是当让她去孩子们家住几天时，她却一再顾虑着怕给孩子们添麻烦。她的爱不能停止付出，一旦被迫暂停，就会心急如焚，不是吗？
我又怎么能再去怪母亲？母亲的爱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的爱，她没有读过多少的书，不懂得多少大道理，也没有多么华丽的思想，她只懂得用她仅有的全部去爱她的孩子们，爱这个世界。
母亲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她强悍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那些脆弱又有谁真的可以看到？她细腻的情感，父亲将近一生了都没有读懂，而我们，做为儿女，又何尝读懂？
天下的儿女，能真正懂了，或是有耐心去读懂父母的又有几人？那么，我们能不能轻轻地问一问自己的心，我们做的，真的够好吗？
（8）
七月，酷暑难耐，让人的心也随之又烦又燥。
好吧！借一缕清风，轻轻吹过，让心，平和些，再平和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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