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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那双手散文
（一）
粗糙、肿胀、变形，却很温暖，我握着这只手，这是外婆的手，温暖不是来自手本身，是因为一直被妈妈舅舅舅妈握着，手上留着他们的体温，我握着，捏着，按着，我用着力，希望外婆可以感觉到，我又不敢太用力，我怕弄痛了她。
外婆此刻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已经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了，就在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完全睁开了一下眼睛，眼睛里发出柔和的光，看着我，我轻轻地说：“外婆，我是红伢子，您还认得我不？”我看着外婆的嘴，以前我这样对外婆说的时候，外婆就会抽动着嘴角发出含混的但可以辨认的“红”的音来，现在外婆的嘴角不能抽动了，她看着我几秒钟，然后就微闭着眼，从眼角滚出一滴泪来，我的泪也跟着落了下来。我知道剩下的时间对外婆来说，是要拿分钟和秒钟来计算的，巨大的悲痛袭来，我无法表达我的悲伤，我只是紧紧握住外婆的手。
（ 二）
外婆的手已经很无力了，我抚摸着那硬硬的老茧，这曾经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那么有力，那么不知疲倦。
就是这双手，曾在日本鬼子的尸体旁刨食；就是这双手，曾经在湖南师范学院给人洗衣服，做佣人；就是这双手，在外婆跟着外公下放到农村后，又学会了插田、拌禾；因为外公一直还在长沙上班，外婆的这双手甚至还学会了犁田耙田这些男人干的活；外婆一边干活还一边拉扯大了妈妈和三个舅舅。就这样，外婆那双还算细嫩的手渐渐长出一层层的老茧，每一层茧子都是那些苦难岁月的堆积，堆积着堆积着，堆积成一种强大的东西，成了一种信念，人只要是勤劳的不屈的向上的，再大的苦再大的难都可以挺过来。
我摸着手心里的那些沟沟壑壑，我想知道外婆那源源不断的火一样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当年外婆下放到农村，因为初通文墨，又明事理，被大家选为妇女主任，外婆这妇女主任一做就是三十年啊，三十年没有任何报酬，无数次步行去十几里路远的公社开会，无数次上传下达足迹遍布每一条小路，外婆成了全村妇女的娘家人。那时候农村医疗卫生落后，外婆利用自己娘家在长沙市四医院附近的有利条件，常常带着村里的妇女在那里做人流、上环、做检查、治疗各种妇科病，姥姥家成了一个中转站，外婆这双手啊常常是端茶送水，做饭送菜，甚至给那些村里姐妹端尿盆子洗内裤，外婆做这些无怨无悔，她的手里总是捧着一团火，燃烧着最珍贵的青春，外婆的手啊，传递的是太阳的温度。如今这双手里的火呢，熄灭了吗？
（三）
我捏着这枯枝一样的手，在泪光中，所有关于这双手的记忆，走近了，复活了……
一只温暖的大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抚摸我又瘦又黑的脸蛋儿，外婆用责怪的语气埋怨妈妈：“怎么没有搞肉给细伢子吃啰，这么瘦。”外婆的手跟着滑过我背上的脊椎，然后就从布袋子里掏呀掏，掏出几块饼干，几粒花生糖，最后又掏出一段布料子，那是给我做衣服穿的，外婆的那双手就像变戏法，变出了我好多的渴望和幸福。外婆要走了，我多么舍不得啊，我紧紧地拽着那双手，就像拽着自己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可是最后外婆的手还是从我手里跑了。
现在这双手不会再跑了，甚至不会再动了，我紧紧地拽着外婆的手就如当年，我一遍遍的抚摸着，泪珠儿成串地流。
（四）
泪流成河，心疼到了极点，夜仿佛也冷到了极点，就如当初那冷酷的命运夺走外婆的最爱，那种疼唤醒记忆深处的往事，仿佛已经很遥远了，可是那些镜头还是跳进脑海，还是这双手啊，没有男人的那么大，却几乎承受了生命里最大的悲痛。
这双手把建中舅舅送到长沙读高中，因为名额有限，建中舅舅成了外婆家唯一读高中的人，后来响应党的号召，外婆亲手把建中舅舅送到部队当兵，外婆送走的何止是自己的儿子，更是一种人间的大义啊！当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争打响，那些彻夜不眠的日子我不知道外婆是怎样过来的，我只知道当舅舅牺牲的噩耗传来，外婆心疼得晕过去好几回，可是外婆没有倒下，她赶到广西，按照当地的习俗，亲手料理舅舅的后事。
同年，外公脑溢血去世，外婆再遭沉重打击，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外婆是打不倒的，卧床一个星期，咬咬牙，外婆那双不屈的手啊，又攀着床沿站立起来，这双手啊，把生命的韧性与坚强高高举起，外婆这双手啊，可以擎天！
（五）
擦一把泪，还是让我忘掉这些痛苦吧，让我回想一些欢乐的记忆。
依然是这双手，虽然老茧层生，并不妨碍她是一双巧手，同样可以生出美丽的花来。改革开放以后，小舅舅在城里安家，外婆就和大舅舅、舅妈一前，做起了养猪专业户，外婆那双历尽沧桑的手啊，焕发新的生机，给猪调食，给猪清扫，给猪添料……外婆和大舅舅很快就走入了先富裕起来的行列，并且带着周围十来户人家喂猪，舅舅更是成了大家的义务兽医，外婆的那种古道热肠完全遗传给了大舅舅，外婆每次看到大舅舅去帮人家就特别高兴。
后来我再去外婆家，抓住外婆那双老手上新的茧子，我觉得那不是茧子，而是花，而且一定在外婆的手心，盛开的应该是最美的莲花。
（六）
可是，就是这双手，我竟然在心里嫌弃过。
三年前，外婆患病了，因为脑梗塞，因为骨质疏松，更是因为二十年前一场车祸的后遗症，外婆瘫痪了，有半边身子不能动。瘫痪了的外婆多么善解人意啊，为了怕给舅舅妈妈添麻烦，常常忍着不怎么喝水。为了不累着大家，她总是自己艰难地扶着东西去大小便。外婆的口齿不清了，只能偶尔咬对几个词，我们每次去看他，她一定要做的一个动作就是紧紧握住我们的手，握着握着，总是不放手，好像一松手，我们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松手就再也握不到了似的，我最开始被握着一会儿还可以接受，可是总是握着，我就要挣脱了，因为外婆这个时候常常流口水流鼻涕，我心里总觉得那手是不大干净的，由于多年劳作，加上骨质增生，外婆的手有些变形，像枯老的树枝，而且老握着多不自由啊，于是就对外婆说，“外婆，我要到后山去摘桔子。”外婆一听我要吃了，连忙松了手，我逃也似的出了门。
想到这里，悔恨的泪水就滚滚而下，我怎么竟不懂得外婆那握手的深情，我竟然嫌弃这给过我很多爱和欢乐的手，我竟然甩下那双手让她空空落下，让不能说话的外婆承受怎样的失望，我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啊！如今我再怎么握着，都无法弥补啊！已经六天没有吃东西的外婆，她怎么感觉得到？
（七）
我握着外婆的左手，表弟握着外婆的右手，一个夜坐了过去，这个夜外婆躺着竟显得那样安静，除了偶尔大声地出气着，我轻轻的唤着外婆，外婆，外婆不再睁开眼，可我竟能感到她指头微微地颤动，难道她也懂得我的心吗？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外婆走了，像一盏油灯那样熬干了最后一滴油，外婆永远闭上了她那慈爱的眼睛，妈妈擦去了她那最后一滴眼泪，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里，我只知道握着那手，任泪成河，直到那手渐渐有了凉意，舅妈才轻轻地从我手里把外婆的手拿出来。
舅妈告诉我，有一天，舅妈要去长沙有事，跑进来跟外婆说一下，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外婆不做声，只是伸出手来握着舅妈，舅妈就说，您老别握了，等我办事回来，我让您握过够。舅妈从长沙回来后真的就坐在外婆的床边让外婆握着她的手，握着握着，过了个把小时，直到外婆安静地睡着，她才悄悄地走开，舅妈擦一把眼泪说，看见所有的人，你外婆不说话，也不叫喊，就做一个动作，伸出手握着你，希望可以握着永不松手，她是舍不得啊。我流泪点头，舅妈和外婆几十年婆媳如母女，她深深懂得外婆的心啊！那是外婆在说不出话的日子里对爱唯一的表达！
（八）
外婆走后的几天里，我神思恍惚，老是多梦，梦里，外婆向我伸着手，我却怎么也够不着，握不到，我急啊，我急得出一身汗，急得醒来了，我坐起来静静地想，外婆的手其实是个坐标，集中了人间的大爱大勇大担当，外婆的手伸到高高的空中，举到了某种境界，那个高度我这样的小女人怎么够得着么？
可是，外婆我不要你的手再举得那么高了，那样太吃力了，到了那边，我要我的外婆有一双细皮嫩肉的手，不要长厚厚的老茧，不要再承受太多的苦难和磨练，不要再去撑起一片天，外婆的手要带着好看的戒指，外婆的手要翘起好看的兰花指，外婆的手伸得低低的，平平的，美美的，而我一伸手就紧紧地握住了！软软的，暖暖的，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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