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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随笔散文
父亲是农民。中国的农民,哪一个不是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的劳作,省吃俭用的过活。他们在艰难困苦中走完自己的一生后,能给子女留下的,除了几间破得不能再破的茅草屋之外,就是无数苦涩得不能再苦涩的记忆了。
刚刚从连续三年天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我,又侥幸地考入了佳木斯师范。农村孩子能进城里读书,我当时只顾高兴得胡思乱想,可父亲却犯了难:打点行装,买火车票,至少也得10块钱哪。在那种用鸡蛋换盐吃的日子里,上哪去弄这些钱呢。眼看报到的日子迫近了,父亲叹了口气,不得不慢腾腾地到邻居家求借。不知走了几家,看他回到屋里,一声不吭,吧嗒旱烟的样子,我断定他没借着。就垂头丧气地说:“借不着就算了,我不去念了!”
“什么,你想一辈子在地垅沟找豆包吃吗?”说完,爸爸敲了敲烟管,急冲冲地走了。两天后,我还是背着行李,踏上了北上进城的火车。从妈妈那里,我才知道,我有了去城里上学的路费,爸爸却没有了存在仓房里的的烟叶了。
在师范读书时,学校就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十年寒窗苦,三十一元五,难娶上媳妇,养不起父母。”毕业以后,娶妻生子。虽然妻子也和我一样地教书,虽然我们吃的是皇粮,不用和父辈一样“在地垅沟里找豆包吃”了,可是,过的也是入不敷出的紧日子。不用说供养父母,就是逢年过节想尽一点孝心,也都是十分犯难的事情。
那年夏天,父亲已是耳顺之年。生产队照顾他,让他做牛车老板,每天挣6分工,如果自己放牛,再外加2分。为了能多挣这2分工。秋后每天能多得那4角钱,爸爸得天天在拂晓前就把牛赶到野外吃草,两三个小时之后,才能回家吃饭,然后再套车开始一天的劳作。这一切,是在我回家探亲时才亲眼看到的。
那一天,我住在家里的老房子。后半夜起来解手,看见爸爸坐在灶台前,一只手摇着风轮,一只手在翻动火上烧烤的苞米面大饼子。锅台上放着酒壶、酒盅,一碟大酱、几棵大葱、几片酸菜叶子。看到如此寒酸的场面,我疑惑不解地问:
“爸,这深更半夜的,你起来干什么,饿了?”
爸爸咽下一口苞米面饼子,又呷下一口酒,说:“我一会儿放牛去,早晨天凉,不吃点喝点不行啊!”
“那您就吃这个?”
爸爸苦涩地笑了笑,十分满足地说:”庄稼人,吃饱饭还能喝上酒,这不挺好吗?”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就暗下决心,回去后,跟妻子说说,一定得给爸爸寄点钱回来。
可是,回到我的小家庭后,妻子看病要花钱,孩子零用要花钱,以前借人家的钱也该偿还了,还是没有能够给爸爸寄回一分钱。但是,爸爸坐在锅台边就着苞米面饼子喝酒的情景,却定格在我的大脑中,永远也淡忘不掉了。
七年后,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的弟弟突然来信说,爸爸得了胃癌,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我从五百里以外的农场急三火四地赶回家。一年不见,爸爸已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了。除了他自己,亲人们都知道他的不治之症。我服侍他下床,走到门前的菜园里。爸爸看了看后面的三间茅草房,又看了看房前的这片菜园,对我说:“等我把这场病躲过去后,再干几年,帮你弟弟两口子在前园盖一所砖瓦房,不能总让他们住这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啊。”
我嘴上说“行”,心里却在想:”爸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再干几年,您真的感觉不出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立刻地,爸爸坐在锅台前就着苞米面大饼子喝酒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爸爸如果不是没日没夜地劳作,如果不是就着那样粗劣的饭食喝酒,怎么能得胃癌这种不治之症呢?”
把父亲安葬在山坳里后,陪伴父亲与死神鏖战了好几个月败下阵来的儿女们,都精疲力尽,狼狈不堪了。我一头倒在火炕的角落里,带着丧父的悲痛,进入了远离现实的梦境:贪吃的我站在村口守望着爸爸。旷野的小路,爸爸骑着车子,从我身边走过,扔给我一个包子,又飞快地向远方驶去。我在后面边跑边喊:“爸爸……”几个小孩拦住了我;“别撵了,你爸爸已经死了!”
“胡说!你爸爸才死了呢。爸——”我嚎陶大哭起来。弟妹们把我从哭喊的梦境中推醒,我并没有向他们讲述梦境,只是在心里想,爸爸骑车远行,再也不必为供养儿女发愁,再也不必过那就着苞米面饼子喝酒的日子,再也不必在病魔的折磨中痛苦地呻吟了。这,也许是父亲,以及和父亲过着同样苦日子的中国农民最好的解脱方式了。
父亲永远地离去了,父亲生活的那个时代也永远地离去了。但是,父亲与那个时代的苦涩,却永不磨灭地留在了儿女们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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