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种在地上的家园散文
一
我最难忘、最熟悉的老屋,坐北朝南,位于整个道地里的一座建筑群上方。可能出于排水考虑,建筑美学因素,老屋高度及其地基,在大合院中显得高出好几尺。
老屋,背面倚靠一座五六十米高的小山包,山脚后的西边面,有一座用于集体生产队仓库的古庙;屋后面,开门见山,有我孩提时的“花果山”,翠竹茂树,树影婆娑,花果飘香,在细雨的点缀下,油润欲滴;屋西侧,有一眼200多年的无名大古井,井水清澈,冬暖夏凉,甘甜可口,久旱不涸;古井岸边,有一口水域面积近十亩的大池塘,彩蝶舞夏,蜻蜓点水,游鱼觅食,鸭群戏水……
当我立于村头,举目望去,虽然看不见太阳底下掩藏在小山包脚下的可爱家园,伫立在那块养育着生命安抚着亡灵土地上的可亲老屋。但有心则灵,仍然隐约看到勤劳的母亲忙碌疲惫的身躯,张罗着一日三餐时袅袅升起的缕缕炊烟,仿佛解开了万千愁绪,让我多了几分宁静,多了几分安详,多了几分温暖,感到生命的安全和回到了家一般的温馨,连同备受浓浓母爱的亲情,时刻紧绕心底。
小时候,只要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能远远地看到山顶上的那棵又高大的香樟树,富有象征性的“村头树”,笑迎八方进村的客人。树上的高音喇叭,音量响荡村庄,是乡亲们公认的“天下百晓”,除早、中、晚准时播放县广播站的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省台节目外,还播出惯用方言,带着浓浓乡音的本地新闻、农技指导、民间书场等自办节目。一旦遇上台风,往往还播出区、乡广播站的动员令、气象消息、防台警报。
我家的老屋,无论从地理环境的因素选择,还是从方便生活的角度衡量,根据传统的建筑风水学观点,基本符合倚山傍水的选址风格,有山有水有人家,坐享天时地利。
二
老屋出世,在我还没出生前,大概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爷辈动手建造的木结构楼房建筑。后来,我从母亲口中得知,说刚建老屋时,由于没钱购买一丈二尺长的廊椽,廊檐一度空缺“漏牙”。而爷爷赚的钱,一次够买三五根,只好分数次购买,这才慢慢地把“门前牙”镶齐。老屋的存在,让我度过了原汁原味的快乐童年,打弹珠、捉迷藏、跳跳绳、过家家等,成了当时小伙伴们传统的娱乐游戏。多少岁月已流走,多少时光一去不回头,而关于老屋的所有依旧留在心中。
通过老屋,连接着建筑群的整个道地里,是一个由里(后)透与外(前)透组成的大合院,里透上间有小后门,外透上间有大台门,整个院子里人丁兴旺,有十几户人家百十来口人。特别是里透,有一个面积百十平方米的大天井,成了我与小伙伴们玩耍嬉戏的场所和记录着许多童年的往事。
每逢立春时辰,青壮小伙们主动参战,打来许多青青的香樟树枝、柏树枝,堆放在天井里“闹春”、“祭春”,以引燃篝火来“接春纳福”。烈火不怕湿柴,含有水分的鲜枝嫩叶一但遇上烈火,往往开始“噼噼啪啪”地作响,犹如爆竹声声贺新春,熊熊的火焰荡漾在乡亲们的欢声笑语中。
每逢新人结婚,廊檐下、天井里摆满了丰盛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上间里就成了新郎新娘举行拜堂成亲仪式的神圣殿堂,就会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亲朋好友,那些凑热闹的小孩子,很难看到新郎掀起新娘红盖头的那一幕,更别说看几眼新娘的美丽面孔。
每逢谁家添丁满月或杀头大肥猪,散麻糍和猪血炒咸菜都要挨家挨户分送个遍,似乎成了同喝一口井、同住道地里、同宗同祖的“大家庭”,表达了乡亲们淳朴的情怀和民风。
每年立春前,青壮的邻舍们开始忙碌,自发组成一支义务“帮工队”,不分昼夜为家家户户轮流做年糕,将蒸煮熟透的粮食放在稻臼里捣腾后,用力揉团成一根根年糕,年长的还会用年糕捏成“块头蹄”(当地用于谢年祭佛替代猪头的祭品)、鲤鱼、公鸡等花色……
三
老屋里的生活,至今令我记忆犹新。我家九口人,一天三餐围坐在老太公留下的八仙桌前吃饭。每当我放下碗筷,爷爷作为家中长老,总是习惯性地对我格外关照,过来抱抱我这个小孙子,顺便检查一下有无饭粒剩在碗里,或者漏在桌边上,或者粘在衣服上,哪怕只有一粒米饭,爷爷也会伸手取走,然后塞进嘴里,慢慢享用,咀嚼得津津有味,他老人家对待粮食的珍惜程度,充满了恭敬和神性。
爷爷从我衣服上摘下的那一粒米饭,也许,可能正是传统耕作的农民弯腰从地上捡起来的那粒稻谷。我知道,当粮食进入人的身体,不仅仅是阳光、雨水、土地的香气和蛙鸣在人们的生命中循环,更是通过人体消化系统转化成碳水化合物和天地的能量。也许,天那么高,地又那么厚,人们天天吃饭,维持生命、生活力量的源泉,唯一能被接触到而被吸取的天地之精华,也只有粮食和水了。
直到少年,父亲雇佣泥瓦匠、木匠和村上开采岩石的能工巧匠,动手建造了砖木结构的房子。当时,许多亲朋好友都来义务帮工,拉石料、到附近的溪边水库筛取黄沙、运砖瓦等等。老父亲几天几夜没合眼,不分白昼黑夜操劳。哥哥和三个姐夫起早贪黑盯在施工现场,劳累得连坐在地上都能打个盹睡得很香。那个年代,农村建的房子叫“大寨屋”,屋檐上的瓦片大多经过模具定型土坯,烧制时烙上了“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保卫祖国”的时代标记。
就这样,父亲动手建造了新的老屋,又开始了我容身落脚的成长处所。房子变了,先后哥哥娶了媳妇,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我也应征入伍,来到第二个故乡。从此,远离了父母,告别了家乡,但父母一直守望着老屋,舍不得离开那张老太公传了一代又一代的八仙桌,享用着粮食的味道和生活的延续。
每当我探亲回到老屋,感觉自己梦回童年,心灵深处往往再回首,不停地回放起年少时的生活轨迹和趣味,寻觅到岁月从老屋的细节中划过的一道道痕迹,从我身边的记忆缝隙中无情地一次次流走。对老屋的那种亲切感,日益俱增,挥撒不去,忽然影射到对自己亲人的敬重,对从未谋面的祖先们多了一分默默的哀思与深切的缅怀。
四
在房前屋后不大的园子里,父亲、哥哥栽种了多种果树,有文旦、有枇杷、有橘子、有桃、有李、有板栗、有桑葚、有桂花树等,成了生产时令水果的“大果园”。在阳光、雨露、土壤的天地养分滋润下,经过植物自身的生长、开花、结果、成熟,硕果飘香,一家人这才能够四季尝鲜,幸福感油然而生。
多么可爱的家园,多么美丽的老屋。每当我踱步窗前,轻轻地打开窗户,透过窗外的视野空间,就会留意到别有一番景致,除了嗅一口新鲜的空气,听鸟语,闻花香,赏月色之外,还能深刻感悟到绿色生态的气息,泥土的香味,大自然的神奇,植物的灵动,宛如衬托出一幅丰收的美景图画,令人赏心悦目。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我家的老屋,就像一颗大树,一家人生活在老屋里,伴随着我一路走来,一路触景生情,一路荣辱兴衰,常常勾起我对祖辈们深深的怀旧。我住过的老屋,是无言的亲情与温馨,散发着血缘与家的味道,成了我根植于心的“久居”,情绪的归宿。自从我上学、当兵、工作后,无论走到哪里,过去多少时光,总是牵着我的思念。老屋不光是一座单一的住宅建筑,而是对于鲜活生命细节的品味,精神力量的寄托和美好生活的期待,蕴涵着一个家庭的文化背景和生活印记。
故乡的老屋,曾经付出了几代人双手的劳动,经历过火灾、选址、动迁、翻建的考验后,得以发挥家的功能,清静温馨,无声地记录着时间与生活的沧桑。虽然,老屋只是普通的农家寒舍,但它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留在我琐碎的生活记忆里,承载着太多太多的血缘、亲情、感恩、怀旧的特殊意义,见证了太多太多的生活、生命、生存的自然性和延续性。
其实,老屋无论年代多么久远,无论设施多么陈旧,也毋需华丽豪宅,都永远属于我们的精神领地和生活殿堂,充满神奇,触动灵魂。外国有句名谚:“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只要老屋存在,就意味着祖业存在,家园存在,把根留住。当你迷惘的时候,就会引导你回家的路;当你疲倦的时候,可以停泊憩歇。
五
老屋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分分秒秒都在无声地坚守着,承受着压力与重力的煎熬,但都是有生命力的,也是有强大感染力的。可我们通过征地拆迁,享受物质化生活的同时,耕地锐减,甚至人为地加剧了生态文明环境的恶化,少了乡野纯朴的风情,乡下不再只是透露散发出纯真的草根气息,嗅到新鲜的泥土味,再也找不到《童年》儿歌里的那番景象和感觉: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儿停在上面/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
我不明白,当新的文明现象走进生活,难道就要放弃那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绿色家园,一定要牺牲来之不易、值得珍惜的生态文明为代价吗?譬如,父辈们几许的生活足迹,瓜棚下、葡萄架下扎堆乘凉娱乐,聊聊家常,拉拉二胡,听听小曲,尝尝瓜果土特产。印象中,来自田野里传来原版原唱的悦耳蛙声;摇着蒲扇,既能自产微风,又能驱赶蚊子;或带把竹椅,卷张凉席,去村头的小桥上纳凉。
如今,我们生活的城市,城市化建设的发展进程,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尽管离不开依法科学的规划拆迁,但锐利而炫目的建筑飞快地切割着城市和人的互动关系,总以付出绿色村庄的失踪、老祖宗留下的家园遭受毁灭性破坏为惨痛的代价,使城市失去了珍贵的记忆。于是,我家的老屋最终夷为平地,霎时成了一堆废墟。有位战友来到我家,在老屋的废墟堆里,捡拾到半片烙着“保卫祖国”字样的瓦砾,便惜如珍宝地说:“我要把它带回去,作个纪念。”
我家的老屋从此消失,意味着无家可归,生活没了物质家园,心灵没了精神家园,离开了从小成长熟悉的生活环境,但故乡依旧,特别是想起生活在老屋时光里那份纯净、婉约的心情,那种淡泊而不乏趣味的分享欢乐的感受,那种远离尘世、奢华浮躁的喧嚣,那种无声无息、自由自在地与自然万物交流的宁远,常常萦绕梦里。
可我清楚,多少老屋可以拆除,却拆不了我们对熟悉成长环境和对家园的深深眷恋,以及对一方水土感恩与怀旧的情怀;多少村庄可以消失,却消失不了我们心中的那份血浓于水的家族亲情;多少文明可以被毁,却毁不掉我们对社会文明和公平正义的'向往。
六
对老屋的怀念,唤醒了人们对粮食的珍贵和对土地的呵护。老父亲在生时,语重深长地说:“我们现在吃的比过去地主吃的都还好,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比过去城里人住的房子都还好。”母亲曾深深责备我,在土灶里连同塑料袋一起焚烧蟹壳、鱼骨头。她说:“你大姐说过,塑料袋烧成的灰,撒到地里连庄稼都不会长了。”
在父母身上,抹不掉较浓的“小农”意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生态文明,什么叫绿色环保,什么叫保护土壤?那些大道理,老人家一概不懂,但却把我大姐说的那句话牢记心头,而呵护大地母亲的境界,对“泥土里刨金”的那份沉甸甸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我们这一代受教育、讲环保、懂得保护生态大道理的年轻人。
言信行果。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去做的,她老人家乐此不疲的矮小身躯,曾经常常出现在老屋周围,形象尽显高大。由于我家边上的房子都已出租,承租人流动性较大,对卫生小节比较随便,乱扔果皮菜根、快餐盒残片、超薄塑料袋等垃圾,似乎习以为常,成了农村主要的白色污染源头,母亲就动手做起家园的清洁工,把一个个半截陷进泥土、枯叶堆、杂草丛和石头缝里“外来物种”,那些白、黑、红、黄、绿五颜六色的快餐盒残片、超薄塑料袋,用夹子夹进一个大塑料袋里,然后再放进垃圾箱。
活在每个人心中的老屋,永远是一笔取之不尽的生活宝库,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恍惚间,我想起了老屋,无数次梦中回归故里,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与祖先的灵魂进行了一次飘渺幽远的交流,感受到了一份厚重慈祥的关爱和一种难以割舍的血脉传承……
随着一代代先人的离逝,乡村炊烟渐渐的消失,我才缓缓地魂归现实,接受了生活的归宿。我一次次地试探自己,思念老屋也好,留恋不复存在的旧物也罢,心间都是一种伤痛。而我每一次伤痛,在飘渺虚空里聆听着源自血缘深处的心灵召唤,冥冥中又看见了先人的颜容。因为思念散发着淡淡的哀愁,浓浓的乡愁,在这个慎终追远寄托哀思的日子里,甚至独对烛光,思旧怀亲,追忆那段逝去了的情感,想念起已故了的爷爷、奶奶、父亲时,黯然泪下……
老屋不老,乡愁永驻。老屋,需要传承,立足家园,立足土地,不仅仅赋予我们丰富而朴素的情感和深刻的内涵,更多地展示了多姿多彩的生活画面;老屋,并非只是表面上单一的物质存在,值几个钱的问题,而更多的是打上了老祖宗生活足迹的烙印,甚至影响着几代人的“参照物”和“活教材”;老屋,是每个家庭的文明史,是每个人心中的精神力量,也是构成社会文化背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社会细胞……
老屋,种在地上的家园,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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