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祖母散文
祖母去世已经有四年时间了。
祖母去世后的三年,每逢节日和她的忌日,我们都要穿上白孝衫,端着香蜡,去坟地看望她。三年期满,我们脱下孝衫。在腊月中旬的一个正午,点燃爆竹,贴上对联,招待亲朋。按风俗,一个人去世了,三年忌日,是喜事。
过了三年,除去清明、春节,我们就很少去看望祖母了。祖母静静的躺在村子不远处的一块地里。她身下黄土千丈,是摸不透的阴阳轮回。她身上黄土如雪漫漫覆盖,是唤不醒的阴阳两界。
那块地,祖母活着时在地里劳作,割麦、收油菜、挖洋芋、拔胡麻……样样农活她都得干,直到去世前一两年,她还跟祖父常在那块地里干活。腰腿不好,就跪在泥土里,拔草、匀苗、施肥,裤子膝盖上总是磨破。当时,地里还栽着几棵苹果树、梨树,还有一两颗山楂树。七八月,果子熟了。苹果拳头大,半面绿,半面红。梨是麻皮梨,长着芝麻点。山楂通红。祖母干完活,总会摘几颗果子,舍不得吃,包在衣兜里,给我们揣来。
后来,果树枯的枯,老的老,砍的砍了。祖母也去世了。地里光秃秃的,种着麦子。去世后的祖母还是埋在了那块地里。或许她还在割麦、锄地、摘果子,只是我们再也看不见了。
祖母去世后我经常梦见她。每一次梦里,都能看到她慈祥的身影和刻满皱纹的脸庞。我们坐一起说话,吃馓饭,听她给我们讲野狐君的古经,听着听着,祖母就慢慢模糊了,慢慢远了。像有一只手,使劲拉走了她。看着祖母一点点模糊不清了,我内心焦急却又无能为力,于是巨大的悲伤填满了我的心口,我难过极了,拼命的哭着。
哭着哭着,就醒了。伸手一摸,眼角两边全是眼泪,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祖母受了一辈子苦,十六七嫁到我们王家,整整六十年,没有享过一天福。年轻时,由于祖父在公社、县委工作,很少回来,家里老小十余口人的生活全要她打理。她一个人照顾老人、拉扯孩子,还要作务二三十亩地,多少年,那种含辛茹苦,是怎么过来的,我真的想不来。后来,曾祖父、曾祖母相继去世,大伯、父亲先后分家立业。按习俗,祖母就生活在了他最小的儿子,也就是三叔家。
祖母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姑娘,三个儿子。大姑娘在十多岁时一次坐大型拖拉机,从上面掉下来,出了车祸,没救过来。那是农业社时期,早得很了。
小的时候,我常去祖母的屋子睡觉,她的炕热。祖父戴着老花镜看新闻联播。祖母坐炕头,头上包着蓝头巾,头巾用的年成多了,风吹日晒,掉了色,灰扑扑的。祖母拿过针线,说,你娃娃家眼尖,给我把线穿上,明早我把你爷的袜子补一下,我眼花,干脆穿不进去。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捏着针,一眨眼把线穿上了。赶紧钻到被窝里暖着,要不冻着了。祖母边说边接过针线,放在窗台。又从炕角拉过来一个枕头,垫在背上,开始给我讲大姑姑的事,她说,你大姑姑眼睛大大的,鼻子棱棱的,出落的心疼很(很漂亮),还懂事,要是活到现在,你肯定都认不得……还没说完,祖母就开始咳嗽了。一直咳得不停,整个瘦弱的身体都在抖动,像风吹着一件灰单衣。咳完了,她的眼窝里掬着两汪泪花儿。
我好几次梦见祖母。我想给她烧几张纸,磕几个头。我知道祖母想我了。但这城市,到处是人,到处拥挤,没有一块空闲的地方,能容纳下我的一双膝盖,即便有,我烧了,这么远,祖母也收不到那些“钱”。祖母一辈子也没进几趟城,她最远由祖父带着去了趟陕西的宝鸡,看了看收养过的一个女儿。去的时候,坐的火车,祖母一辈子就坐了那么一次火车。我知道,在乡下忙活了一辈子的祖母,是进不了城的,进了城,车水马龙,也摸不着路的。
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最近老梦见祖母,让他代我去坟地烧几张纸。父亲去了,烧了纸。祖母知道她的大孙子在外面一切如意,也不再惦念了。好久,我都没有梦见祖母。
祖母是腊月里去世的。
那几天刚下过毛毛雪,冷得不行。腊月十五的一晚上,我睡得不踏实,心里急哄哄的。早上接到父亲电话,说祖母不行了,赶快回。
回到家,已到中午。屋子里拥满了人。祖父、二祖父、三祖父,还有村里的几个老人,坐在炕上。姑姑、大伯、三叔、我父亲、几个堂叔、堂姑站在地上。还有村里陆陆续续来探望的乡邻。祖母躺在炕的一侧,静静的,眼睛闭着。饱经风霜的、满是皱纹的脸庞,有些浮肿、有些蜡黄。我爬在祖母耳边,叫——婆——婆——我是选选,你看一眼我——婆——。祖母似乎没有听见,或许她听见了,但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看看她的大孙子,给她答应一声了。我叫着——婆——婆——,眼泪一点一滴从心里涌出来,掉在了炕上。三祖父说,别哭了,眼泪不能沾到你婆身上。
我站在炕头的地上,泪眼朦胧,看着祖母静静的躺着。她已经换上了老衣,是绸子的,那么新,那么体体面面。这是我印象中,祖母穿过的最新的一件衣裳吧。平日里,她总是裹着蓝头巾,穿着一件对襟的旧麻衣裳,颤巍巍的出出进进。这一次,她终于换上了一件新衣裳,可这衣裳,一上身,她就要离开儿孙了。这一穿,就是生死茫茫,再也难见音容了。
祖父说,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吃了半缸子洋芋,她一辈子就爱吃个煮了的洋芋,吃完睡下,还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半夜里,连着咳嗽,咳嗽是个老毛病了,多半辈子,后半夜,人就不行了,可能疼,抓了几下席垫,我上去叫二儿子,下来,再喊,她就不说话了。
祖父说,你婆一辈子,来我们王家,受了一辈子罪,吃没吃上,穿没穿上,儿孙们也没靠上,把自己亏欠了一辈子,你婆啊,一辈子没一点坏心,谁家的娃娃来都要给吃给喝,一村人没一个说不好的。
祖父说,腊月里雪多,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你婆操心你们几个孙子呢,前两天还跟我坐炕上,唠叨着,今年过年娃娃都就回来齐了,咱们一大家子坐一起,热闹闹过一个年,我就给娃娃做好吃的,我还笑着说,你能做个啥啊,她说,就吃肉,几个娃娃都馋的很,煮一大锅肉,解解馋气,可她硬是没有等过腊月三十啊,没有熬到孙子坐炕上吃肉的那一天啊。
祖父在炕上哭开了。满屋子的人哭开了。巨大的悲伤裹满了屋子。
下午三时,祖母静静的走了。
三天后,按时辰,早晨五点,我们披麻戴孝送了祖母,把祖母埋到了那块曾长着苹果、梨和山楂的地里。那时候,山川静谧,村庄隐退,月亮通明,照着皑皑白雪,我们拖着巨大悲伤缓慢的行走在雪地里,我们是全世界最悲伤的队伍,撕心裂肺的哭着,送走了祖母。
祖母去世后,家里似乎一下显得空空荡荡了,像从心窝子掏走了一块肉一样。
钻进上房,没有祖母暖炕的身影。钻进厨房,没有祖母做饭的身影。钻进驴圈,没有祖母添草的身影。我又跑到我们家,也没有祖母来送果子、送肉、送点心的身影。就几天时间,祖母去了哪儿?
过年了,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厨房里飘出来的肉香弥漫了整个村庄。年三十,我该去给祖母拜年了,可祖母人不在了。她硬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硬是没有等到儿孙满堂围坐一炕,吃她煮的肉,给她磕头,硬是没有看到大孙子结婚生子,硬是急匆匆走完了这一辈子。
年三十,我们请来了那些故去的祖先,也请来了新逝的祖母。他们盘腿坐在桌上。父亲上香点蜡,母亲献茶,我奠酒。我们一起祭祀我们的列祖列宗,一起同他们辞旧迎新。那一刻,我知道,祖母回来了,就在我们身边。她坐在炕上,裹着蓝头巾,跟我一起说话、啃骨头、看晚会。
大年初三,送先人。跟子孙们欢聚了三天的先祖们该回去了。我们去村口,烧香、点蜡,烧好多好多“钱”,够他们一年用的,送他们“回家”。
祖母是由三叔去送的。我想同他一起去,但耽误了。我心里不甘,又拿着香蜡纸票,一个人去祖母的坟地,去送她。那块地里的雪还没有化,我跪在雪里,点燃了香蜡,哭了一场,我真的想我的祖母了。
今年过年,初三送先人,祖母是我跟两个兄弟去送的。我特意拿了厚厚的冥票,给祖母烧了。祖母过惯了苦日子,不知道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一个人,也没个说话的不知道心急不,给她寄了些钱,也不知够用不,其实祖母活着时,一辈子节约,也没花多少钱。
我们三个孙子跪在她的坟前,认认真真的焚化了那些纸钱,直到一张不剩。祖父说,烧不化的“钱”,在那边用不成,一定要给你婆烧的化化的。这两年,祖母走了,留下了孤零零的祖父,八十左右的祖父,身体还算硬朗,可自从祖母走了后,他比苍老还老了。他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长久的发着呆,炕上的另一边空空的。被子还在,枕头也还在,似乎那一堆咳嗽声也还在,可祖母却不在了。
后来祖父说,你婆年轻的时候就咳嗽,那时候你爸还没养下,有一段时间干脆咳嗽的不行,我就带着她坐了几天几夜的班车,到兰州去给她检查,当时天水县医院说病严重,治不了。我就心急的很,不过没给你婆说,到兰州,托了熟人,到医院检查,是喉咙那地方有肿瘤,也就现在说的癌,在兰州做了一段时间的电烤,结果慢慢好了。我当时就高兴,领着她转了转白塔山公园,看了看黄河,就回来了。就那一次,看了,病就再没有犯,后来咳嗽,也还是喉咙里那毛病。不过还算好,一般人的癌,扛起来也就两三年,你婆,一扛,就是一辈子。
看着纸钱一一着尽,我们磕了头,拔了坟堆上的几株枯蒿。
一年又一年,时光的河流在大地上流淌着,从来没有停歇。一些人活着,一些人走了。走了的还活着,活着的也会走了。祖母虽然走了,但她依旧活在儿孙们的心里。她一定看到了三个孙子齐刷刷长高了,跟白杨树一样,心里是欣慰的。
前几天,我又梦见了祖母。她依旧是那么慈祥的面容,她给我们压岁钱,给其他几个弟妹一人一百,给我一百五,我说我不要你拿着用。最后,祖母又变得模糊了,我又哭醒了。
我知道,祖母在那边还是那么节俭,舍不得花钱,有点东西,她一直都惦记着孙子。
我知道,祖母肯定想我了,她一想我,就会托梦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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