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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散文
古今古,打老虎,
老虎扎的红头绳,
羝羊端的酒壶瓶,
你一盅,我一盅,
我俩喝了拜弟兄,
你的拜在高粱上,
我的拜在窗台上。
你的打了千百石,
我的打了一瓦罐,
老鼠揭过就要看,
把老鼠打了一门担,
打得老鼠不见面。
——秦源儿歌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赵安是记着这口诀的,虽不操弄庄稼活,可骨子里还是有农耕情结。他在花盆里种了几窝豆角。豆子是前年清明回家,弟弟赵平给的,当时,忘了种,在抽屉的报纸里包了两年。
花盆里的土,抓个窝,放三颗籽,盖上土,浇透水,再撒一层虚土,就好了,他把花盆挪到阳台,阳光泼在土上,土吱吱冒着泡。
豆角一种,也便忘了。
接着,清明,单位是放假的。天阴着,云压得很低,站山顶,能扯下一片来。十点多,就下起了雨。吹着北风,这雨,倒是像雾了,迷迷蒙蒙,游走着,把棱角还未被绿色磨平的山野遮住了。天地是混沌的,仿佛前路,不知所向何处。
车在乡级公路上颠簸着,路况糟糕透顶了,像在弹簧上,随时都有仰面朝天的危险。路,还是那条路,两车道,满是坑洼,侧面种着腿粗的洋槐,后边是稀稀拉拉的麦田和撂荒的土地,全都浸润在雨里,一片黯淡。
车里只有他一人。儿子上大一,放假在家,团在被窝里,玩着手机。他叫一起去老家上坟,儿子不情愿地说,上什么坟啊,那么远,不去。他有点不高兴,皱着眉,说,清明上坟,缅怀先祖,你是把学上到肚子里了吗?哎呀,爸,都什么年代了,还说你那老一套,你去吧,我中午还约朋友看电影呢。儿子翻了个,继续玩他的手机,给了他一条冷脊背。
儿子打小对老家是没有感情的。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压根就把自己当城里人。小时候,有乡下的亲戚问,晗晗,你是哪里人?他不假思索地就说,城里人。又问,城里好,还是乡里好?答:城里好。为啥啊?城里有楼房,有幼儿园,有肯德基,乡里有牛粪,臭死啦。除了春节,匆匆忙忙的几天,他平时也是很少带儿子回老家,去的次数,掰指头能数清吧。他一是怕去了耽误学习,二是怕跟乡里孩子玩,弄成泥猴,回家妻子骂。于是,在孩子心里,是没有老家这个概念的,即便后来有一点,也被虚荣心捏死了。
在中国,出生在城市的90后这一代,是没有故乡的,以后的也是,故乡,渐渐的,只会是一种陈旧的心病了。赵安想着。
车上了山,就到秦源村口了,他没有进村,沿着农路,直接到了坟园口。
去年,清明,他开着车,是先到弟弟赵平家的。早上走得早,没顾上吃,一进屋,弟媳妇马玉琴就端着饭来了。浆水面,他最爱吃的面条。酸菜是春分前后的嫩苦苣,腌了月余,浆水的酸味正好。切几片老蒜,几段干辣椒,放热油锅,蒜待微黄,辣椒微焦,倒入浆水炝。真是炝,热油,热锅,一遇凉浆水,刺啦一声,蒸汽一腾,酸爽味立马弥漫了屋子。浆水在锅,翻滚一阵。要掌握好时间,太短,不入味,浆水寡淡。太久,会发酸,便老了,失了清香。然后下面。面是手擀面,擀得相当好。他常想起一首儿歌:亲戚来了,拿升子,取白面,一把一把和上案,擀成薄纸切成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根线。
汤是清汤,汤上飘一串菜籽油,面细如线,再浇半勺韭菜,配上红辣椒,黄蒜片,那个颜色和味道,让他身心通透,倍感温暖。母亲活着时,也能做一手好浆水面,每次捧着碗,他就想起母亲,一个慈祥得像菩萨的白发老人。小时候,常坐在村口的大杏树底下,等着她的大儿子放牛回来,骑在牛背上,背着一轮橘黄的夕阳。长大后,母亲还是常坐在村口的大杏树底下,等着她的大儿子回来看她,提着豆奶粉和一心窝子话。每当想起母亲,他的眼泪就出来了。母亲,已经去世几年了。母亲活着时,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是个有娘娃,可母亲一走,他就觉得在这世上,自己就可怜了,再也没人疼惜了。
吃毕饭,他和弟弟去上坟。坟是祖宗四代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更远的,就不知道了。祖先从何处搬迁而来,是说不清的,他也没有去搞清的想法。日子太烦琐,一个人,疲于奔命,哪里有精力去操心祖先的故事。
到坟园,先把杂草铲掉,把洋槐枝条砍了。在西秦岭,坟园是忌讳桑、槐的。槐树,根系发达,在土里,到处乱窜,有时会钻进棺材里。据说,这会不吉利。所以,槐树长在坟园,是很糟糕的,要连根拔掉。清理完草木,就该往坟堆上培新土。土要虚软,得挑好土,一背篼一背篼,倒在坟头,直到新土盖住旧土。在秦源,有谚语说“坟上有背土的,门上有叫口的”,就是指香火延续,儿孙孝敬。祖先已逝,儿孙无以表达心意,背几背篼土,添于坟头,也算是尽了孝心。
添罢土,修整毕,往坟上插一些红、黄、白、绿等各色两指宽的纸条,即纸钱。寓为坟头为祖屋,纸钱为屋瓦。然后在竹棍上绑白色或黄色长幡,插于坟头。长幡,都是在镇子上买了纸,自己剪的。然后,沿着坟园四周倒一圈白酒,奠一杯茶水。最后,焚香点蜡,鸣放鞭炮。坟也就算上完了。
风把长幡吹着,像把无尽的思念吹着。人生也就如此,一辈一辈,延续着血脉。今天你扫祖先的坟园,明天儿孙扫你的坟园。在大地上,谁也逃不出黄土。祖先,已不可见,子孙们唯有把这养活人也掩埋人的黄土攥紧,像攥紧祖先的骨骼,不忍放下。
赵安一个人在坟园,和往年一样,清了杂草,砍了新长的槐树。然后添土,插上城里买来的机器做的长幡。他没有急着烧香,蹲在地埂上,望着远方,发起了呆。远方,其实是没有远方的,一切被晃荡的雾遮着,影影绰绰。唯有眼前的麻蒿,湿漉漉的,泛着一层火红。还有地埂上的一株杏树,依旧一人高,忘了生长一般。豆粒大的花骨朵,挂着水珠,像花骨朵挤出的一滴眼泪,不小心,会掉下去。
他是再也不能和弟弟一起上坟了。说来话长啊,可说说,或许心里会好些。
去年,后半年,好像是九月底吧,弟媳妇马玉琴给他打电话,说她哥的三女儿初三没考上高中,本来让补习,可孩子不想补,出去打工年龄小。就这样在家里耗了一个月,突然想上职校,可这时候职校开学都半个月了,希望赵安无论如何托人把孩子放进学校,有个出路。还说亲戚里,就你一个干公事的,还在教育局,你不帮,就再没人帮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亲戚的娃娃混入社会啊。弟媳妇的口气是决绝的,不容推诿。因为人家也有理由口气硬啊,你赵安每次回家,还不都是弟媳妇我伺候你吃喝。这事到临头,也该靠靠你当大哥的了。
赵安一听,头都大了。这事,真的有难度,他虽是个干公事的,可也只是个普通干部,虽在教育局,可毕竟在县上的教育局啊,要把一个孩子弄到职校,就算在市教育局也不行啊,因为人家职校是市政府直管的,他提上猪头也找不见庙门,再说就算有,也过了半个月了,人家学校早停止招生了。
赵安就这么犯难着,无处下手。一天后,弟媳妇的哥哥背着一壶五十斤的菜籽油、抱着一疙瘩干粉条,来了。他一边囫囵吞枣地应允着事情,一边拒绝着送来的东西,但弟媳妇大哥死活不肯拿回去。最后说了句,娃他叔,事就拜托你了。说毕,夺门而出,留下东西,一溜烟跑了。
东西在门口放了两天。一天下午,下班,赵安回家,发现东西不见了。问妻子刘艳,刘艳说油送娘家了,粉条送同事了。一听妻子把东西送了人,他差点气炸了。可他又是个怕老婆的人,敢怒不敢言,这气,也就在胸膛里憋散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本来可以推脱的事,被刘艳这么一搞,就难以脱身了。他到处打听、托人,甚至花钱请人家吃饭,没少费心思,可到头来还是没把事情办成。
十月底,弟媳妇的侄女南下东莞,打工去了。事情没成,弟媳妇对他也就有成见了。常在亲戚处说,你看那当大哥的赵安,油吃了,粉拿了,到头来事情黄了,亏了我平时好吃好喝伺候他,到用他的时候,就放水了,哎,啥人嘛!这些闲言碎语,偶尔钻进赵安的耳朵里,他心里也不好受,他何尝不想给家里人办点好事,可无能为力啊,再说他也不是那种喜欢低三下四、看人脸色、蝇营狗苟的人。所以,这憋屈,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自己肚子咽了。
这件事,得罪了弟媳妇。年底,他又得罪了弟弟赵平。那是腊月里,刚下了一场毛雪。赵平打电话说借一下他的车,去一趟西安。赵安知道弟弟不会开车,肯定是借给别人开的,他有点不放心,加上车这几天刹车有点不灵,他拖拖拉拉准备去修一下。他拒绝了赵平,说车坏了,在修理。赵平说几天前你还开车去给亲戚家烧三年纸,今天就坏了。赵安忙说,刚好今天坏的。那算了。赵平一说毕,就掐断了电话。当他吸了一根烟之后,在缭绕升腾的烟雾中,才意识到得罪弟弟了。他有些后悔,把电话拨过去,想借车,但那边一直通话,后来就关机了。
正月里,他回老家过年,媳妇带着儿子去了娘家。往年,母亲还健在,他一回去,弟媳妇早把厢房炕烧热了,他一骨碌翻上炕,扎进被窝里,暖了个通透。但今年,却是冷炕一个,冷被一片,还堆满了杂物。他进门,赵平和媳妇也没有了往年的热情,只是随便说了句来了啊,便在厨房忙着煎油饼去了。他脊背一凉,满脸的笑容落了一地。他放下东西,去厨房帮着烧火,人家也没有理他。吃饭的时候,以前,都是弟媳妇问他吃什么,然后做什么。今年,也没问,饭熟后,打发侄子端过来一瓷碗,也不问够不够,盐多盐少。
三天里,他明显感觉到了冷落。而这种冷落,就是因为没办成事、没借车的缘故。正月初四一早,他就早早回了城。说是回,其实是逃。
那个家,已经跟他没有多少瓜葛了。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人拉扯他们两儿一女长大成家,在老院的地基上,拼了老命盖了五间上房,东面两间偏房。按照秦源的风俗,父母一般会留在最小的儿子跟前,其余子女,到了年龄,嫁的嫁,另起家的另起家。屋里所有家产无条件全留给小儿子,作为小儿子给父母养老的筹码。上房堂屋,赵平两口子住。偏房,有一间厨房,一间驴圈,也给了老二。她自己住东面厢房,西面一间,留给大儿子赵安,这是母亲的意思,因为她知道大儿子在城里上班,老家没有一分家产,回来后,没个住处,立不住脚。
母亲在世时,他回到家,还有自己西面的一间房,虽然小,但是足以立身。在屋里,他挂了字画,放着书,按照自己的喜好贴了塑料壁纸。可母亲去世后,这间屋子就不再属于他了。赵平在屋里放了一个大粮仓,把拉粪桶子、架子车轱辘、铁锨、扫帚等物件全堆了进来。墙上的字画也没了影踪。原本铺得平展的炕上,也放着几半袋玉米。
他的住处,就这样被没收了。
同样被没收的,还有他和赵平之间的手足之情。母亲去世后,他明显能感觉到赵平和他之间再也不像以前那般亲近了。母亲在时,他们坐在母亲炕头,一起端着碗,拉家常。家里有个大小事,甚至种庄稼赵平也要打电话询问他。地里种的洋芋、葵花,磨的小麦,榨的菜油,还有大葱、白菜、萝卜、西红柿等,常常在班车上捎给他。村子里唱牛皮灯影子戏,还专程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看。进城时,不是让媳妇掐一篮野菜给他装上,就是盛半塑料桶浆水让他带上。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也总是很殷勤地探问着,生怕耽误。秋后农闲了,还常和他坐在院子里,炖只土鸡,凉拌个猪耳朵,摆一盘瓜果,痛痛快快喝一场,喝到高兴处,就唱起了小时候的儿歌,“古今古,打老虎,老虎扎的红头绳,羝羊端的酒壶瓶,你一盅,我一盅。”唱着唱着,月光落满了酒杯。秋后的晚风,让他们面红耳赤,满心温暖。
可现在,不是这样了,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坐一起喝一杯了。正月里,他暗示赵平,但赵平满村子找人买醉,却躲着他。至于别的,就不用谈了。这种隔膜和冷落,是母亲去世后日积月累而来的,像墙头的尘土,一天天积聚起来,遮住了那阳光。而帮亲戚上学和借车,只是一次导火索罢了。也正因为这两件事,赵平夫妇对赵安的冷淡也就言之有理、便于公开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的去世。母亲走后,兄弟之间亲情的纽带断了,加之两人受各自媳妇挑唆和搅和,感情就越发难以维系了。没有了母亲,赵安和老家也就渐渐失去了牵连。他正月离开后,就互相再也没有联系过。曾经由母亲一手搭建的房屋,完全被赵平一家占去了,他再也没有了落脚之处。而每次期盼的回家也因为母亲的离世而变得毫无缘由,即便回去,家里也没有了老母亲的絮叨和安抚。
一切都在改变,在光阴深处。
赵安知道,他即将是一个没有了故乡的人。他也是一个想回到村庄,但再也回不到村庄的人。
透过依旧浓重的白雾,他隐隐看见弟弟赵平背着背篓,来上坟了。他心里一惊,他开始惧怕见到赵平。在祖先的坟园,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渐行渐远的兄弟之情。相见,或许有更多的尴尬,毕竟,那个唱“古今古,打老虎”的年月不见了,那个围在母亲膝前说陈年旧事的年月不见了,那个披着夜色掏着心窝举杯烂醉的年月不见了。他起身,提上东西,没有来得及奠茶酒,匆匆忙忙钻进了大雾里。
过了清明,豆角在盆里,发了芽。阳光充足,水分也充足。豆苗没心没肺地长着,一天一个样。二十天下来,豆苗已经齐膝高了。
豆苗长着长着,就爬到了地上,它纤细的茎蔓需要一个可以依托的支撑物,可在城市的阳台,是没有豆架的。没有豆架的豆苗,就像人,进了雾里,是摸不见前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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