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散文

我的外公散文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两岁，对外公我没有太多的记忆，几乎一点印象也没有。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隔一段时间，母亲会穿上白色的孝服，戴着白色的孝帽，提着装有献食（花馒头）的篮子，领着我，走一段不长不短的乡路，然后到外婆家的村子里，给外爷烧纸。

　　于是，我亲眼看见那堆掩埋外公肉体的黄土，从翻新的泥土芳香中，逐渐变成没有气味的陈旧土堆；也亲眼目睹，母亲的哭声从激烈逐渐平淡，从伤心欲绝到不再是那么伤感。到了外公三周年祭日的时候，母亲才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慢慢缓解过来，才平息了她对外公的想念。

　　我外公的一生，可以说是潮起潮落的一生。童年时，我的曾外公曾外婆都还健在，他们勤劳、朴实，有着传统农民的品质，精打细算积攒下一份很殷实的家底，不断地置办祖业，有一湾四十亩的良田，一院子青瓦的土坯房，家里有短工数人，牛羊成群，这样殷实的家庭，在整个麻街川，是数一数二的富家。外公养尊处优成少爷，少年时父母双亡，他带着两个妹妹，大妹妹五六岁，小妹妹才一岁多，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妹妹，拥有那么厚实的家底，难免会遭人嫉妒，更有人想将这份家产占为己有，可以说，村里多一半的人都虎视眈眈、绞尽脑汁想外公的家产，还有人想将女儿嫁给外公，他们倒不是看上外公这个人，而是看上外公的家产，但是，外公只能娶一个老婆，这种嫁女的几率很少，所以，没有女儿的人，便想着别的法子，来索取外公的家产。随便说一下，外公和外婆是一个村子上的，两家房屋是前后院，从小在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外公和外婆订婚之后，那些想将外公家占为己有的人，因为嫉妒，而用各种方法引诱外公，外公只是十几岁的一个孩子，咋能经得起诱惑呢？很快外公就染上恶习——嗜赌如命。

　　没几年功夫，外公家的那一湾良田，瘦得如新月如钩一般。外婆的父母，一看如此下去，这还得了，赶紧把外婆嫁过去，男人没有女人管怎么行？如果这样下去，外公会将这个家败完，到时，还不是自家的女儿受罪？想到这儿，我外婆的父母就坐立不安。清朝末期的人，思想还很保守，女子订婚之后，就不能退婚，被退婚的女子，再想找婆家，那就是难上加难，所以，外婆的娘家人，想将外婆赶紧嫁进李家（我外公姓李），让外婆守住这份家业，再说，男人不管到了什么年龄，都是需要人管教。外婆的娘家人想法都很不错，谁料到，外婆结婚之后，压根儿就没有管住外公，因为的邪念，已经根深蒂固到外公的骨髓里，而且赌徒们都是一个心理——就是老想把输掉的赢回来，越想赢回来越输得厉害，直到输得眼红，神志不清还在赌。眼看那一湾良田被输掉得只剩下黄豆那么大，输红眼的外公依旧执迷不悟。气得外婆要死要活，但外公已经中毒很深，他想“金盆洗手”，但赌瘾像千万条虫子，在他每一个细胞里爬行，骚扰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不安。

　　外公并不是一个玩世不恭之人，他看着被自己输掉的家产，也心疼，看着两个年幼无知的妹妹，饥寒交迫地等他回来，他心疼难过，看着新婚燕尔的妻子满眼的怨恨，外公很难过，很痛恨自己，也痛恨那些拉他下水的赌徒们，更痛恨，但要是改，一时半会还是改不掉，意识到的坏处后，外公在悔恨、自责之中度日如年。

　　我母亲的出生，让外公成熟了，外公不再去，而是将家里的几亩薄田，重新修整，农民的舞台，就是田地。可是，不管外公怎么勤劳，那几亩薄田，都是山地，靠天吃饭，难免保不了收成，一家人还是吃不饱、饿不死。为了减轻妻儿的饥饿和怨恨，当然这种怨恨，在外婆那儿是最常见的，也只有外婆怨恨，两位姑奶奶和母亲是不会怨恨的，但外公总是觉得，外婆和姑奶奶们，还有母亲是怨恨他的，每每挨饿的时候，外婆就大骂外公，不骂的时候，也不给外公好脸色看。对于外婆的种种不满，外公只能忍受，在外公的心里，自己所有的遭遇，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该。

　　平常人家的平常日子，有太多的无奈和清贫，外公吃糠咽菜那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战火不断、年馑饥荒，外公家乃至于全国人民的日子都很艰难，有时连野菜都吃不上。逢年过节，外公要是能吃糠咽菜，在外公那儿，算是过了一个好年。母亲说从她记事起，尤其是过年，农村人很讲究，宁愿穷一年，也不穷一节，所以，有钱没钱，都要将年过好。为过个好年，从腊月里忙活起来，到了年关的那几天，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杀猪宰羊，当然了，杀猪宰羊只是殷实人家的事情，像外公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是没有能力杀猪宰羊的。不管怎么贫穷，过年还是要蒸馍、做豆腐，外公就给自己蒸一笼豆腐渣馍，豆腐渣馍很糟糕，像散沙一般，吃起来是难以下咽；给外婆和孩子们蒸一笼黑面馍；给客人和走亲戚拿的白馍。一个正月，外公一日三餐都吃的是豆腐渣馍，还要受外婆的讽刺和白眼。

　　在我母亲七八岁的时候，外公的表弟，被拉壮丁了，急坏了外公，他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只要花三十个大洋，就可以将人保回来，家徒四壁的外公，从哪儿弄三十块大洋的呀！急中生智的外公，想到一个主意。这件事，让母亲一辈子都埋怨外公，那就是给我母亲找婆家，用彩礼钱，去换回外公表弟的自由甚至于是生命，外公觉得很值。于是，外公就放话出去——只要谁家能拿出三十个大洋，就将女儿许给谁家。很快，我爷爷就请媒人上门提亲了，母亲是一百个不愿意，倒不是父亲不好，而是母亲压根就没有见过父亲。但是，父母之命，媒婆之言的思想，早已在母亲的心里根深蒂固，母亲没有抗拒，只能默默认命。就这样，爷爷家出三十个大洋的彩礼，给父亲和母亲定下娃娃亲。外公拿着三十个大洋，将他的表弟赎回来了。

　　不管生活对外公怎么样的苦难深重，外公一直保持着乐观、积极的态度，靠着那几亩薄田，靠着野菜，他携带着妻儿，从旧社会走到新社会。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富贵》，富贵和我外公的命运非常相似——命运多舛，他们都是地主家的少爷，都是年少无知，爱输掉祖上的基业，家道败落，从此，过上清贫的日子，吃尽苦头经历战乱、天灾人祸，也因祸得福。在1950年6月30日开始，我国开始了全国范围的农村阶级成分的划分，即根据当时中国的土改现状和需要，将农村阶级划分成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外公家因为家道中落的时间很久，才没有被划成地主，才没有挨批挨斗。看着那些赢了外公家业的人，整天挨批斗，外婆心里才平衡了、淡然了，对外公才没憎恨。

　　外公会一种手法，能治疗肚子疼，这个方法很简单有效，我父亲也会，大概父亲的手法，是从外公那儿学来的。我小时候特别爱肚子疼，父亲就在我的肩胛骨扳几下，一分钟不到，肚子疼就得到缓解，三分钟后，一点也不疼了，这就是外公治疗肚子疼的手法。听母亲讲，外公治疗肚子疼，比父亲还要好，外公家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外公的手法。谁要是肚子疼，就让家人来叫外公，外公有求必应，不管路多远，都会去给人治病，而且外公心底好，每次给别人治病，外公都等着那人肚子彻底不疼，在他家坐一会儿，观察观察他的病情，才回家。外公的口碑好，求他治肚子疼的人越来越多，外公也不嫌烦，也不收人家的报酬，人还很勤快，只要有人叫他去治病，他不管多忙都要去，外公常说：积德行善，从平常事做起。

　　我爷爷奶奶去世早，有一年，父亲跟着村里人，去关中挑粮，也就是当挑夫，父亲出门的日子，母亲带着几个哥哥。我家在半山腰上，独门独户，四周都是坟墓，外公担心母亲和哥哥们害怕，每天晚上就来作伴。那时哥哥们还小，母亲担惊受怕山中的野兽、人中的渣子，有外公作伴，母亲也就不害怕。母亲为省几个煤油钱，晚上舍不得点灯，在院里借着月光干点家务活，譬如打草鞋、纺线、搓麻绳。外公就在月光下磨刀、磨剪刀，只要听见我家院子里有“哧溜，哧溜”的磨刀声，村里的女人们，就拿着自家迟钝的刀、剪刀来我家，请外公帮忙。外公磨刀的技术好，人也好说话，所以，整个村里的女人都来，我们家的院子就热闹起来；有些人将要磨的刀、剪刀放在那儿排队，害怕等不及，人先回去。尽管人家都说不急，让外公慢慢磨，但外公不管多晚，他都要将人家放下的刀、剪刀都要磨好，才去休息。母亲劝外公早点休息，白天的农活已经让外公很累了，再磨刀很晚，担心外公身体吃不消。外公却要磨完，将那些刀子、剪刀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才去休息。

　　外公很勤劳，到哪儿都闲不住。每次到我家，看见哪个有活，不管有多脏多累，他都干。有一次，外公来我家，我父母都下地干活了，家里没有人，外公也进不了门，就搬来梯子，上到房顶，将瓦缝隙中长出的杂草拔除。外公将家里的几间房顶上的杂草拔完，又将裂缝的瓦片换上新的，这样下雨的时候，屋里才不会漏雨，等外公忙完，天也麻麻黑了，外公害怕将瓦片踩烂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屋檐上，踩着梯子下房。谁知外公刚下了两个阶梯，没有踩好，一下子滑落下来，摔倒地上，这次，外公从半空中摔下来，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等母亲和父亲从地里回来，看见外公趴在地上，赶紧跑过去，将外公抬回屋里。虽然外公没有生命危险，但却留下终生的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外公腿脚不利索了，还是闲不住，每一次到我家，父母不让外公干活。外公就悄悄地去我家自留地，地里有活，重活轻活外公都干，连地里的石头都捡起来，倒在地塄边，好让庄稼成长。

　　外公的一生也算大起大落，历尽沧桑。外公一生生养了九个儿子一个女儿，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三男一女，因为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所以，外公视我母亲为掌上明珠。外公一生和外婆虽然是青梅竹马，却因自己的，打破了外婆的地主婆梦，让外婆没有过一天荣华富贵的日子，而且跟着他受尽疾苦，加上外婆一直都觉得我母亲命硬，克死了几个夭折的舅舅，对母亲百般嫌弃，外公和外婆产生许多的对峙。外公和外婆在贫困潦倒中，虽然没有太多的恩爱，却是不离不弃、自始至终。外公的一生是在外婆的怨恨与白眼中度过的，更是在自责和懊悔中度过，外公所经受的痛苦，谁都无法理解和体恤的。外公的一生，经历了改朝换代的战乱，旱三年、涝三年、蝗虫吃过三年的自然灾害，在吃过树皮，喝过白土汤的日子，外公没有灰心，依旧将苦难留给自己，努力地让妻儿过得好一点。外公的一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为国为民的大事情，但他却始终保持着善良和纯真、坚强和勇敢。外公的一生，没有传奇，只有平淡和疾苦、清贫、无奈。

　　外公在1976年的冬日病倒了，因为没有钱看病，也因为没有吃的，在病榻上苦撑了三天，这三天他想了些什么无人可知，他从昏昏欲睡中醒来，不时地催促外婆，打发人去叫我母亲，可是，外婆害怕母亲带着一堆孩子来，没有吃的，就是迟迟不打发人去叫我母亲，直到第三天，外公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眼看外公已经不行了，外婆才让三舅去叫母亲。当我母亲赶到外公病榻前，外公只是举了举手，张大嘴巴，含泪看着母亲，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母亲吓坏了，傻呆呆地看着外公，片刻之后，外公的外甥——我的表叔来了，刚进外公的卧室门，外公就咽气了。

　　外公大名李世停，农历1976年11月17日去世，享年73岁，属马。历经苦难的外公，不管时代怎么变迁、世态炎凉，也不管生活怎么艰辛，外公始终保持善良、热情、积极的为人处世态度。外公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精神与品质，是我们值得去学习和效仿的，我写下这些文字，是对外公的缅怀和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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