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散文
一、天堂
她曾经明亮的眼睛,被那层膜不断地遮蔽着,初时,尚能够看到花和草、人的笑脸,渐渐,便只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再后来,她的眼神,便成为时间的苔藓,若她记忆里,早年间土墙上的绿苔,有些黏,又有些腥,它们吸附在土的表层,令人生厌的表情。幼小的她,有双大大的黑眼睛,她盯着那些毛茸茸的,稠密的,粘连在一处的,散发出难闻味道的墨绿苔藓。那是一种不自觉的凝视,她不知道苔藓会在这样一种好奇的凝视中,连绵而有序地遁入她的身体之内,有一天,它们把她遮蔽了,于是她失去了光芒。她用手,在黑暗中抚摸自己的身体,消瘦的,枯败的,软散的,毫无生气的身体,仿佛是在抚摸厚厚的苔藓,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指甲里都充溢着黏稠的汁液。那种墨绿,让她不洁。她甩开,但是,它们依旧与她的身体粘合。她用手指撕扯着自己的指甲,直到撕扯出血肉,她依旧感觉不到疼痛。人老了以后,感觉会迟钝。她摊着血淋淋的五指,伸到水中,她看不见水的颜色,也看不见,时间的颜色。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言谈,也不妨碍她的想象,她不停地说话,用她苍老的,颤抖的,悠长的语调,把过去现在翻来覆去述说成一种记忆,抑或,是记忆在述说着现实,这些述说,都将是主题,但都不是,它们都可被忽略,就像端坐在太阳的光里,披散着头发的她,已被许多物事忽略,被掀翻开,重新勾兑。她的叙述,是一场表情丰富动作夸张的表演,有时她会手舞足蹈起来,她瘦小的身体,因为一些毫无目的的舞动,而挪移了位置。她慢慢从一个角落移动到另一个角落的好几条棉被里面,她需要温暖,需要光,可是,上午的阳光,只怯怯地缩在窗台的尘灰上,那些尘灰,细碎的,杂乱的,在光里,缓慢地游移起来。聚光灯,把许多时间都聚集在一起,然后收敛成一捧土。
她层层迭迭的皱折,因为光的无法抵达,现出一种不洁的肮脏的深色,好象她曾被挖掘过,被割裂过,被浸泡过。有时,她全身浮肿,脸上便出现一种骇人的艳丽,那种红,让她的身体温暖起来,虽然她的头很疼,但感觉还是不错的,她的絮叨变得很轻,很轻,像天上的云,漂浮游动,一些甚微的好驱逐着那深重的、无边无际的暗色,她感觉自己也漂浮起来,她会笑,张着黑洞洞的嘴。
没有人相信她,只有她信着那样一样世界,那样的世界,便是一个远离了现世的空间,她把所有美的好的念想、希望都投放其中。她张着黑洞洞的、八十岁的嘴,在尘埃深处的屋子里,独自笑闹悲哭着。
她常好几天不吃一口饭,那样的她,是她愿望里干净而轻巧的她,她会遇见许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那些人,穿梭在花丛之中,笑着问候她,他们吃很好的食物,有很好的收入,在那里,她年轻得一塌糊涂。从没有夜晚,只有明亮的光线,在从树的罅隙间穿过,印了她半边身体。寒冷,饥饿,贫穷,这些词汇,都将不复存在。她又恍惚觉得,那个轻飘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她感觉到自己在飞翔,若鸟般飞起来,累了就歇歇脚,而脚下,便是遍野的鲜花和粮食。
偶尔有人来看她,看她昏睡的样子,总觉得她就要死了。他们把手放在她的鼻孔上,好象在盼望着她快一点离开,可是,当他们真切感受到她悠长细微的呼吸的时候,也没多少失望。一个人的生命,是由不了生命本身的。她的劫难有多深,生命便有多长。这点,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闭着眼睛,看。
即便睁开,面前也是一色黑暗。她沉浸在黑暗中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光明不再企盼。她已经不在现世很多年了。她存在于一个自建的,或若是许多人帮她完善过的,另一个世界里。她并不在意那个世界的名字,她只是跟所有人一样,对它怀有无比的敬爱和向往。她甚至会说,我活得很好。一个老人嘴里的好,便是全部的好,真好,是一种不必修饰的幸福。
活在幻觉里,便是一种自我的满足。当现世逐渐抛弃和遗忘生命个体的时候,绝望并不是最终的结果。我们都将是拥有天堂的人,并在流于尘土,或被践踏,苟活的过程中,坚定着对它的信任,景仰。
二、丝巾
她习惯用一条丝巾把自己裹住。这是一种略微窒息的,略微温暖的感觉,如果没有一条丝巾的缠绕,她便会觉得自己缺少了点什么,她会慌遽、忐忑,甚至举止明显局促起来,同时在短时间内阴凉会袭击她的喉咙和颈背,她会有无处可逃的绝望,或者末日降临般的恐怖。于一条围巾的依赖成为她人前的标志。
她是温雅的,即便遭遇一场惊心动魄的灾难,她都因为有丝巾对身体的一丁点眷顾而安稳起来。周围的人,从来都觉得她是好脾气的人,不生气,也不对质,不反抗,好象她本就一团空气,存在的若隐若现。人多的时候,旁人会忘记她的存在,尽管她的颈间,有一条丝巾,不分季节,不分冷暖地裹覆着她,提醒着旁人的眼球,她还是会被人们暂时遗忘掉。
她竟然是喜欢着这样的被遗忘。她的微笑,因为丝巾色调的变换而产生出来的深浅多少,均无人知晓。但她总是微笑着的,让人以为,她是迟钝的人,悟不透旁人的明脸暗眼,言语调侃,这样她便成为一个不避闲的人。她成不了一堵墙,阻挡不了那些流言蜚语,但也成不了一面回音壁,将别人的勾心斗角传递出去,她可能仅仅作为一个实体存在,类似沙发、办公桌之类的物体。并没有不妥,谁都不能否定她的人生和价值,她愿意以这样的面貌穿行于街道和公路上,路过树木和商店,走回那个属于她的居所,便是她之所求。
她习惯同款式的纯色衣服,新衣旧衣,太过雷同,使人们产生她从未换过衣服的错觉,倘非要找到她新鲜的亮点,丝巾只能勉强算是。事实上,她的丝巾都是真丝的,价格不低,可惜因是裹在她颈间的,没有张扬的裙衫托衬那条丝巾的美丽,那些美渐渐沉积凝固起来。她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等待电话响起,然后整齐地将电话内容记录在雪白的纸上。她的字是那种工整的、不缺一点一弯的书写,不了草,也不歪斜,像一列排列开去车厢,她从不出错。但没有人发现她这些明显的优点,大家对于她这项可有可无的工作不大感兴趣,就像她坐在那里,跟没有坐在那里一样。有时她会故意消失几天,潜意识里,她希望有人用充满疑惑的口吻问她一句,但没有谁会问起她的行踪。没有人打听过她的过去,也没有人关注她的未来,即便现在,她都是极易被忽略的。
难得她不悲哀。生活的样子,本身便是规正的的样子,她早适应了这样的样子,如若她特立独行,不论是她还是旁人都是难以承受的,那样的话,她将会成为旁人传言的体裁,如此这般地随便勾勒,都是她却都不是她。其实那样的她跟现在的她有什么两样呢?成为别人的传闻主角,跟从来不曾被别人记得过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样地活着,一样地被柴米油盐等小事困惑,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人,生活才是主角,人,不过一个副词,半虚半实,可有可无。所以她活得颇自如。
她的孩子是个漂亮的姑娘,如果仔细看,会觉得是一个比她小几号的她,许多人都夸奖她的孩子漂亮乖巧,但所有人都忘了这个小女孩,不过一个她的翻版,如果他们仔细观望一下她,会觉得,他们的同事,那个沉默着微笑的女子,原来是一个好看的女子。但大家已经习惯将目光抛向她以外的地方,花,草,树木,鸟雀,虫子,植物,动物,在她之外,在所有人之外,在房屋之外,在大地河流之间。其实人是渺小的,只有人自己在乎自己的存在消失,在乎自己的冷暖和适。
她习惯这一种框架式的生活,有板有眼地把自己安适地放置其中,不自由,但也不束缚,刚刚好。聪明如你我,却去追名逐利,张牙舞爪地争强,到头来头破血流,身心俱焚,时光不曾因你激昂过而怜惜安慰分毫,它待你如她。你我蓬头垢面,疲惫不堪地回头,看到她从时光中款款而出,随她的,还有予她婚姻的、设了俗囿的那个男子,春天的阳光照着他们微笑的脸,他从货架上取下一款丝巾,她端端地戴到颈间,他们甚至没有说话,目光把所有的客套都免去了。她习惯地紧了紧丝巾,松垮和随便不是她的。
只有略微窒息,才,略微温暖。
三、笑脸
她接受一些疑惑、探伺、问讯的目光,同时也被闪回曲折的言语打探,只所有这般人间常态于她说来,竟是褒贬无碍。也是,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孩,接受要比猜测更使她兴奇。
她暂时不会觉察秘密在她生命里存在的事实,她进而以为,秘密这东西,如气体一般,飘荡在空气中间,被许多人猜测和破译,躲避和推移,但不会成为生命里的包藏。
她是做姐姐的人,从落地成人便注定,她有天生的母性,包揽着弟弟的蛮横霸道,也默然地习惯接纳和忍让。有一点她是诧异的,因为她跟弟弟同日生,大人们说,她先落地,为姊,而后的小孩该是弟。她渐大时看到旁人的姐弟,相差了几岁,做弟弟的,爱撒娇,做姐姐的,微笑而亲爱。可是她不是,她也是喜欢一切新奇的人,她想要的,弟也要,她不要的,他亦不喜,两个人常生间隙,但因年岁小,忘性大,再加上家人强调姐姐一定要施忍大度方为姐姐应有的样子,她渐渐地舍弃了喜和闹,变得随和可意。即便如此,弟弟也常哭,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玩,他因跑不过她,也哭;他因受不到旁人的关注,也哭。他哭的时候,祖母会责备她或者呵斥她,她是委屈的,但却不得小心翼翼起来。
闲人在边上看着,压低了声息窃窃,说她被抱养过来的身世,也说她这样子年来是要受气的,谁家不爱自己的亲生子,有时也说她父母的德行欠缺,亲的和养的,都自私,不管不顾她的感受。
这便是一个包裹严密的秘密,而这秘密仅限于她,秘密在世界里是被剥离开来的,有人甚至知根知底,连旁系纠结都可解的开,只是她,不明究里,欢然地跑出来跑回去,拿水和食物给祖母怀里的弟弟食。
院里的葵在七月分外茂盛,一棵棵齐刷刷地立正,仰面随天空里的太阳微笑,是一种对滋养和关护的感恩和敬畏,这笑脸便也纯净真诚,不着俗痕。她的名字便叫葵,尚小的她,很是喜欢这个字,她爬在板凳上,用一截旧铅笔在纸上用力地画,是一张超市的宣传单,上面有饮料和小吃,她把自己的名字就写在这些饮料和小吃上,那个“葵”字写的大,也歪斜,黑色的铅,划上去,把那些色彩都遮掩了。
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却是一个大秘密。许多年后,她长大,怕是要讪笑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的。但当下,浑不觉。她好好地生长着,在旁人家里,喊旁人为父母,敬旁人为长辈,护旁人的孩子,天经地义。
夜里她也做恶梦,梦里洪荒世界,一色混沌,没人没花,无山河大地。
她是一个叫葵的女孩,没人教她念过“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寂”的诗句,却自带有“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任意恣肆、自得其乐的意味。微风过,园中葵与她倒是相般,皆擎起一颗笑脸,收受世界的德泽和光辉。
邻饲白鹅,行将起来大蹼拍着水泥地,脖子伸伸缩缩,畅畅地叫着便到了她跟前,她身后的弟却吓得瑟瑟,她本想蹲下来摸摸鹅头的,祖母却呵斥她,有哀哀的哭音,她便拉了弟走得远远的。有犬亦来,又是寻着她,这次弟弟惧声矮了,她便可蹲下来,跟迎过来的犬说话:狗狗乖,莫吠宝宝。宝宝是她弟,愣后生也在她身后响应:狗狗乖,莫吠宝宝。
远远地看到母亲回来,她喜悦地迎上去,养她的母亦不知道在众人面前掩饰,竟生一脸的厌恶。或若她以为自己也包裹严密,正是,户口薄上承认了的,谣言自是虚夸,只要她不明白应承,旁人言说不过风过耳尔,如此,做母亲的偏袒男孩,也是顺理成章。葵便乖乖地立在几颗灿灿的葵前。葵是来自乡下的祖母种的,她的小手也曾拿捏过几颗,便以为,所有灿然的葵,都是她的作为。她的悦,又是一种年少少有的难得。她睁大黑黑的眼睛看着母亲怀抱里接纳了弟弟娇憨和肆意,有羡慕,也有渴望,但她是姊姊,该稳重端庄,忍让大度,亦笑对面前自己的母亲弟弟,似与己无关的释然。
秘密依然是秘密,没有人在短时间内戳穿它暗色的里子。生命的残忍性,也就在这里,明明白白是欺瞒,却不能说破。葵在夜里垂下了它的脸,但总感觉它是笑着的,那样的金色,旁的植物难效仿。它也不张扬不惆怅,只端然地立在蒙昧光线里,安定稳顺,廓然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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