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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平民散文
一、修鞋者
小镇紧壤湘西的那边桥,每日都会摆上一个摊儿。铁锤、榔头、细铁丝,起子、火钳、老虎夹、钢钉磨成的铁钻……这类铁器物就挂在摊子空箱内的晾杆上。箱子旁边整齐地码放着不同码子的鞋,鞋堆高的,则为已经修好的鞋儿,矮一些的,则为还没有修好或即将要修好的鞋。箱面是一个用来当作修鞋的平台,摆放有各色鞋线、烂胶片,502胶水和别的其他胶水或杂物。箱面极窄,可最后还得留下一些空地,用来摆置修鞋临时搁放的工具。修鞋者,是我的“结伢”(干爹),一个刚刚而立的小老头,头发蓬乱,胡须似乎从来就没有刮过,长长的,垂在下巴上。他戴一副眼镜,样子却是很打精神的。
我是很少得去镇上玩耍的。仅仅是因为我长得丑,脸上患得有一种疟疾。一种被村里人唤作观音虫的病菌,啃噬了我的脸皮,干辣辣的。我用鼻涕、口水,给自己的脸儿解潮,缓解疼痛。结果,人越长越丑,父母觉得我已无脸见人,便将我关在家里。可是,结伢一点儿也没有嫌弃我。他挑着修鞋的工具箱,爬过老屋背的那座坳,远远地,朝着我家的老木楼,隔着坡,喊我的乳名:
阿火——阿火——
我打开后窗,小心翼翼地爬到阳台上,沿着门前的竹尖望下去,我看见了结伢,他的肩上多了一条洁白的汗巾。他正坐在坳下的树脚,擦着汗,等我。实际上,结伢原本是一个和我素不相干的人。因为父亲相信命相,父亲说,我的命相属火,要保住我健康成长,就得找一个命相属水的本家人,来压一压我的火。结伢就是这样做了我的干爹的。
我和结伢赶到小镇摆摊的桥头时,太阳就已蹦跳出来了,街面上也已经来了不少赶场的人。结伢是单身汉,出门从来就没有什么牵挂,一个人的家,一个人出了门,屋子就空落了。我给结伢做伴,多少让他觉得了不少的温暖。我容貌的丑,被他的寂寞掩盖了。
结伢修鞋的时候,我就待在一边打杂。一会儿给他递上起子、刀具、或者修鞋用的线条,一会儿又得接过他刚刚修好的鞋子,将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鞋箱旁,甚至有时候,得跑到湘西那边的白水洞,打井水喝。我实在是懒,结伢连声催了几次,我都懒得动身,于是他便责令我:你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他手里举着修鞋的细铁丝,做着要打人的样子。我扭捏着身子,慢腾腾地,老半天也不给他把水打到摊子里来。结伢在鞋摊边渴得心里慌,四处打望着,却依然不见得我人影儿,干脆就丢了摊儿,跑到桥下的溪里,喝水。
实际上,结伢的生意一点儿也不好。不,应该说是他一日的收入实在太少,生意倒是火爆得紧。一个赶场日,结伢要修理上百双的鞋子,有的是破了皮,有的是断了底,还有的是脱了色。哪儿烂了,结伢都能修,但价钱一律五分一次,而且,熟人熟面孔的,免费修理。如此下来,一个赶场日充其量也就五块钱的收入。可气的是,时常会遇得收税的人,不管你是卖菜也好,修鞋也罢,一个摊儿收三元的税款。结伢说,三元,得修多少次鞋啊。结伢的话,是说给收税的人听的。可是空闲的时候,结伢抱着我,教我做算术题,题目是:修鞋五分钱一次,一天修一百次,一天能得多少钱。我闭起眼睛都能回答,五块。然后他又说:假设减去三元税钱,最后剩多少钱呢,如果我还是能够回答得出,他便又说:三块钱,要修多少次鞋。这时候,我猛然觉得,结伢这是说给收税人的话,有时候却也是说给我听的。
太阳就要偏下西山了,街面上的人儿稀了,结伢开始收捡摊儿了。摊儿上是一地的鞋子,修好了却还没有认领的、来认领过了却还没有修好的、刚刚带过来的、摆放很久了的,一切还停留在摊子里的鞋,结伢都似若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鞋箱内,上了锁儿,回到屋后再翻出来修理。
末了,结伢总不会忘记跑到肉铺里,割上一刀肉,挂在鞋箱的担子那头。我跟在结伢的担子后面,心里想着晚上的肉宴,大滴大滴的口水,情不自禁淌了出来。
二、卖肉者
小时我总是觉得,肉铺里的那些卖肉者,他们想吃多少肉就有多少的肉可吃,实在是太有口福了。满舅就是这样有口福的人。
肉铺是设在街面的中央路段旁,一栋黑旧的二层吊脚老木楼,楼上是税务所办公室,楼下则是肉铺,三进房子,共有十来个铺子,最挨近路边的那个潘老幺肉铺,就是满舅的。满舅姓潘,是二姑婆的独苗子,深得姑婆疼爱,村里人都喊潘老幺。
满舅什么时候做起了卖肉的营生,我是不知道的。大概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一个屠夫了的。村子里常常泛起满舅的吆喝声:“买猪喽——买猪喽——买大肥猪喽”。声音粗犷,洪亮,大老远都听得见。父亲好客,每每听得那寨脚传来满舅的声音,他便朝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高声大喊:快快进屋来吃饭喽!
乡下人和乡下人,总用不得称名道姓,光凭那声音,就知道是谁喊谁了的。满舅进屋,端碗,正想吃饭,父亲把手横过去,夺了他的碗,然后递上满碗的酒,说,光知道吃饭,没有意思,喝酒。于是他们乐呵呵地笑着,一抬碗,咕咚几声,满碗的酒一口就饮尽了。下酒菜自然是满舅送给父亲的猪腰子。满舅说,腰子难卖,丢了又可惜,送你下酒吧。父亲好饮,且炒得一手好菜。在炒熟的猪腰子里加上一些香葱、大蒜粒、山藾叶、老姜等佐料,便是一道下酒的好菜了。
肉铺里的肉,几乎是从周边的村寨买去的。卖肉者从村里买去的是猪,卖出来的是肉,但是,卖猪的是老百姓,买肉的也大多是老百姓自己,卖肉者赚的就是老百姓的血汗。不过,真正赚钱的,恐怕是二楼那些收税的人。每个肉铺子都有固定的税额,他们在肉上盖上红印子:已疫检。一个印子一块钱,没盖印儿的,一律不准上市,更不得放到肉铺里来卖。据说满舅是因为懂得为人,和税务所关系近,自然是得了许多免费的印子,据说他的税收也是按最低标准收取的。
肉铺里有一个做屠夫的幺妹,是湘西那边的美人儿,继承了父业,成了卖肉者。她长得丰满,极富骚韵,但二楼税务所的人偏就不喜欢,她便去讨好满舅。每每路过满舅的铺子时,她总是故意地用胸贴着满舅的身子擦身而过,眼光总是湿湿的,说话也没有遮拦,弄得你心子儿痒。满舅那会儿还没有讨上媳妇,能有那档子艳福,心里正乐着。“软软的,热热的,真大”。满舅喝饱了酒,便情不自禁地要把那事儿说给父亲听。父亲总觉得一个卖肉的女人,终日的拿刀砍杀,到底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便就劝着满舅,千万不得鬼迷心窍。
与满舅邻居的那个肉铺老板,做了一辈子的卖肉生意,快要接近古稀之年了,一直都舍不得歇下来。这老鬼,最拿手的活儿不是卖肉,是耍秤杆子,少你二三两秤,不多,但也不少,你去找他,他便再割一小块的肉丢给你,陪你一个笑脸,你想骂他的欲念,于是就消了。大多的人,懒得去计较,少了就少了,下次央他多割上几两,也就罢了。这个老鬼也就是靠着这不断的短斤少两的秤儿,弄得富贵了起来,据说他是七十五岁那年,方才丢去了卖肉的活儿,专门的坐在屋里享受那余下的光阴。我到镇子里上中学那会儿,还见得几回他的面,油光的三七分头式,笔直的西装,领上捆一条花领带,富足的豪气一点儿也不减当年。只可惜人已老,身上的四肢已经明显不够用,拄着拐棍儿,步履蹒跚地在街面上路过。
税务所后来搬迁了,肉铺的那栋木楼连同地块一起被卖掉了。还好,卖掉肉铺那年,满舅讨来了自己的美人儿,他们一起返了村子,细心耕种着姑婆留下的那几分地。
一个农民,他到底是离不开土地的。我觉得卖了半辈子肉的满舅,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三、说媒者
讲白了,说媒者即为媒婆。这是一个很女性化的活儿,但村子里,不少的男人,也是说媒者,或者曾经做过说媒的活儿。我至今还能够数得出的说媒者,就有:对门湾的白太婆,竹冲湾的打卦老奶,洞脚的六斤幺叔,蛤蟆塘的细妹满娘。其中,六斤幺叔为男性媒婆。
据说,我母亲和我父亲的婚姻,就是对门湾的白太婆和竹冲湾的打卦老奶给说成了的。那些年,没媒人说媒,男人娶媳妇都是难事。那个年代做什么事都要拿家庭成分来说事,贫农比贫下中农好,中农比富农好,富农比地主好。总之,成分越是低,家里越是贫,就什么都好做,连说媳妇也包括在内。祖上本为地主,因祖父幼小失明,且为独苗儿,于是划分成分时给归置为了富农。父亲五岁那年,祖母从外地捡来一女童,心里盘算着,待得这女童长大成人,便给她当儿媳。谁知,女童养到十六岁,懂了事儿,便跟人跑了。祖母心里急得慌,对门湾的白太婆和竹冲湾的打卦老奶看穿了祖母的心事,她们就是这时候叩开了我母亲的家门的。
那时,母亲年幼,她舍不得她的那个家。母亲的两个姐姐早已先后出嫁了,母亲没有母亲和父亲,母亲心里想,她一走,那个家就没了。母亲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许多的不舍。两个媒婆隔三差五地去母亲那儿说媒,母亲总是不愿意表态,她一直都不说不愿意,也不说愿意,反正就那样拖着。父亲十八岁那年,母亲嫁了过来,父亲二十八岁那年,母亲和父亲方才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这其间的十年光阴,是母亲对她那个家最后的留守时光,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守在她的家里的。然而,那两个说媒的老太婆,背负了10年的说媒责任。
说媒,是要从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从不认识到结婚生子,方才算得结束的。说媒并不是一说就可以成事的,许多的,说到了双方都赠送了彩礼,甚至都说到了定婚期的地步,也都有流产的可能性的。洞脚的六斤幺叔就说过这么的一桩媒,只是仅仅因为男方家的彩礼儿少了几个子,女方家的母亲怎么说都要退礼,死活都不同意出嫁自己的姑娘了。所以,就在婚事当天,这说媒的事儿就夭折了。
真的,说我们农村人不贪钱不贪财,那是假的。说媒者在退彩礼的路上高声骂着。礼轻情意重,有那个意思在,不一样的好么。可偏偏就是这般的作孽,嫁娶大事,不由得媒婆说了算,也不由得男女各方说了算,男女各方的长辈们,也是有很大的表决权的。一桩好的说媒,哪一方有了丁点儿不好的看法都不成,必须各方达成一致意见,这说媒之事,方可办得顺利。
细妹满娘对说媒这事就深有感触的。吴姓的长女满梅姑娘,就是细妹满娘做的媒,说给了堂哥猴子精做媳妇。婚后两年都不见肚皮儿鼓起来,满寨子的人都责怪细妹满娘,不该给猴子精说这么一桩亲事,待得这责备的意味儿还没有消退完,满梅姑娘与猴子精终于修炼得一个带把儿的家伙来到这人世间,可这家伙三岁的样子,就闹腾得不可开交,瘦弱得比猴子精更为的小巧,动不动就是感冒发烧,这时,细妹满娘自然也没有好话可以听的。甚至,据说那小家伙因为贪玩,考不起学,也有人拿细妹满娘出来说事。
一桩好的说媒,实在是太难找了。好在这些年已经没有人再说媒了,婚恋自由的风气,许多年前就传到村子里去了。说媒者,不用多久,怕是要绝灭了。这样想着,我倒是为说媒者无比的感伤起来。我不知道这样的感伤,算不算一种留恋,算不算是对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的一种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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