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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山散文
南山,在北方村落的格局中是个很平常的词,在地理位置上,只要位于村南,大抵都可这样称呼。我们村的南面,严格意义上讲,并没有山,只是一片广阔的斜坡,大部分区域被我家承包下来,约是三十年前,那时与现今相差无几,到处是贫瘠的石窝与积年过人高的杂草,只是那时候便宜,一亩山林,不过每年两块钱,称之为山林,多少是为了好听点,只是当初在那里遍植了槐树,三十年下来,长得也算葱郁,蔚然成林。总之,南山,并没有。
再往南一个村子,是我小姑家所在的村,也没有南山,不止没有南山,它四周围都很平坦,一山也无,尚不如我们村,好歹有个东山,还有个西山。
小姑家再往南的村子,有南山,确切一点,那村子整个都在山上,这村子便因此被叫做南山,只是村子不大,只有七八户人家。同样的依山而建,我们村有数百户,千余人,以至于每每看见这南山上的村子,总让我想起原始社会的小部落。这南山的北面,多是乱石坑,也有一小片槐树林,林子里稀稀拉拉几个坟头,有一个新一些,里边埋着我的姑姥娘。
姑姥娘是我妈的姑姑,我姥爷的大姐,从我记事起,她就是那副小老太太的模样,年年如是。
小时候每逢春节前,我妈都会带着我跟哥哥去姥娘家,两个小屁孩跟在一辆金鹿自行车后面,穿过黄土都冻僵了的田地,野草枯败的土路细长狭窄,路边的杂草丛里,偶尔会蹿出一只野兔,追着半空里同样受惊的斑鸠,跑远了。路面平整的时候,我妈会把我们哥俩抱到车子上,前梁上坐一个,后座坐一个,裹着长长厚厚的围巾,顶着料峭寒风,叮叮当当。
姥娘家的大门是用酸枣树枝编的,两面都是刺,大门前是一块空地,农忙时作为打谷场,闲着时候就会长出各种野草野花来,夏日里的星夜,坐在打谷场乘凉是很惬意的事。谷场边还有一个小屋子,青石条垒就的墙面,茅草屋顶,只有正面一扇小木门,边上开了个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窗户,可那窗户又常年不怎么打开。小屋门口一块长大的青石板,还有一个石块堆出来的炉灶,后面的屋墙跟姥娘家的院墙是贴着的,手掌厚的一点缝。
小屋里住的就是姑姥娘,每回过姥娘家,最先看到的必然是姑姥娘,她总是搬个小木头板凳,靠在门口的石墙上,晒着太阳,眯缝着眼,黑色的头巾布包裹着白了大半的头发,厚厚的旧棉裤棉袄,脚上一双尖角的棉布鞋,缠着裹脚布,旁边竖着一根拐棍。
自行车吱嘎吱嘎靠过来,姑姥娘睁眼看见我们,老远就先站起来,扯着嗓子喊:“孩儿嘞,孩儿。”她喊完,随即拄着拐棍去把姥娘家的柴门给推开,过一会再出来时,姥娘姥爷,还有二舅、小舅,就都迎了出来,把我们哥俩从车上抱下来,拿下车上挂着的零零碎碎,大小包裹。
姥娘会把攒了一冬天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我们娘仨,吃的喝的,摆满一桌子,姑姥娘就坐在一边。我最喜欢的是地瓜干,新刨出来的地瓜洗干净,煮熟,切成条,放在通风的阴凉地晾干,用塑料袋收起来,吃的时候咬一口,甜丝丝的,嚼劲十足。
印象中有一回,刚到姥娘家,我妈跟二舅妈出去找她的发小串门,撇了我一个,扔给姥娘看着。我那时不过三四岁,极其依赖我妈,一时不见了她的身影,当即哭闹起来,任凭姥娘姥爷怎么哄也不行。
小舅在一旁说,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完就走,这还没吃完呢,就哄不了了,说着就把一张脸扭曲得狰狞起来,吓唬我说再闹就把我卖给人贩子,这一吓,我哭得更厉害,恼得老娘一脚把小舅踢开了。
姑姥娘迈动小脚凑过来,拉了我的手,道:“走,姑姥领着你找妈去。”
然而她并没有真的带着我去找妈,只不过从姥娘家出来,进了她的小屋子,里面黑漆漆的,我竟不知当时何以不会害怕,乖乖跟了进去。她放下拐棍,点了一盏煤油灯,屋子里有了光亮。
这屋子里的空间很小,东南角靠墙摆着一张南北向的床,铺了厚厚的草席,上面两层破旧的棉被,里面的棉花不知多少年头,都有些硬了,好在棉被够厚,床尾有个一人高的大木箱子,这便抵在了北墙,靠西面是另一个木箱子,黑乎乎的,上面摆着几个竹筐,墙上挂着些看不清的包裹,后来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所以立马就把找妈的事情丢在了脑后。
姑姥娘开了一个大箱子,在里面翻找着,煤油灯的光只照得亮方圆一两米,这屋子虽然小,却也不足以全部照亮,她又是把半个身子都几乎扎进了箱子里,我在后面看着,生怕她一个不留神,整个身子栽进去。好在我担心的情形并未出现,约莫在箱子里翻找了三四分钟,姑姥娘终于把半截身子拔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嘴里还笑着说:“可算找着了。”
她把我领出去,吹灭了煤油灯,找来两个小木凳子,一人一个,在门口坐下来。
“孩儿嘞,你看看这是啥。”她说着,一边早将油纸包打开了,托在手心里,是几片桃酥,想是放的时间久了,那张纸都油透了,但桃酥却没坏,香味更浓,她拿起一片,掰开了,放一半在我的小手上,似乎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我就坐在那里吃起来,丝毫不记得刚才姥娘也拿了桃酥哄我,却被我一巴掌打翻在地上。
春节前的天气很冷,中午的阳光不足以抵消全部的阴寒,可是靠墙坐着晒太阳还是很舒服,身上暖暖的。
“姑姥也吃。”在我接过她手里另一半块桃酥时,我这样抬头对她说。
她笑起来,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像是拿刀在刻好的雕像上重新加工了一遍。
“姑姥不吃,姑姥要是也吃,一会就没了。”
“没了再去买。”
“姑姥没钱哟。”她依旧笑。
“没钱?姑姥怎么吃饭啊。”
懵懂的孩子不会想到婚姻、家庭、子女这些问题,我唯一且立即想到的问题就是,她怎么吃饭,怎么过活,想到了,嘴里也就问出来了。
“姑姥去外面捡钱啊。”
“哪有捡钱的,只有要饭的。”我心里只对冬日里破门而入的要饭花子有点印象。
“有的有的,姑姥等赶集的时候就跟着他们去,有掉了钱的,姑姥就捡回来,要是捡不到钱,姑姥就捡点白菜帮子啥的,回来煮面糊糊吃。”
长大后偶尔回忆,那时候,姑姥要么跟姥娘家一块吃,要么自己在门口的炉灶上做一点,有时候,姥娘会把做好的饭菜端过去,晴天下雨都这样过,却始终不见她的儿女,我也一直没向大人询问过,她是否有过婚姻,是否有了儿女,她总不会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太的。
我在姑姥的门口吃了几块桃酥,直到打了个饱嗝,姑姥将手里的油纸包好,又放回去,不知要留到什么时候才吃,我的注意力却转移了,盯着姑姥坐的木头凳子,黑乎乎的凳子腿,笨拙而难看。
“姑姥,等我长大了,给你买红桌子,红椅子,全是大红的。”那个年纪的我,偏执地以为只要是红色的,就是好东西,而所有的好东西,也必然得是红色的,要大红。
“好好,姑姥等着孩儿给姑姥买大红桌子,大红椅子。”
她欢笑着,眼角却有些湿了,见我抬头盯着看,她忙揉了揉,叹道:“腊月的风真大哟,刮得睁不开眼。”
我不懂,以为真的是风太大,刮得她睁不开眼。
后来,大概在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姥娘姥爷跟着小舅一家去了宁夏定居,老房子空下来,没了他们的照顾,姑姥也就不能继续住在那里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姑姥是有一个女儿的,就住在南山上,于是,她也就搬去了南山,跟着女儿过。此后的数年间,我就没再见过姑姥,一是我上了学,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二是每年春节前,我妈跟小姨去南山看望姑姥,也只是略坐一坐,不在那里久待。直到我读初三那年,姥娘姥爷坐火车从宁夏回了老家,老宅子里住了两个来月,又把姑姥接了过去,依旧是冬天,我是趁着月末休假,跟我妈一块去的。
姑姥的头发花白了,也不再用头巾布包着,整个身子愈发瘦小,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姥爷比她小了好几岁,也是一样的老迈,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倒是姥娘,许是操劳惯了,竟依旧能做些杂活,洗衣做饭刷碗都还行。
“回来了,就别走了,咱们还跟以前似的,一块过……多好。”姑姥嘴里的牙只剩下几颗,说话都不利索了,我去的那天,就见她不时抓着我姥爷的手,一遍遍说这样的话,说着说着,眼睛就湿了。
她真的以为姥娘姥爷这一趟回来就不走了,她们也可以像从前那样过日子,老姐弟,这样的年纪,不想分开了。
姥娘姥爷回宁夏的时候,我不在,听我妈说,三个老人哭得厉害,尤其姑姥,是她女儿女婿过来,抬回南山去的。
随我妈去南山看姑姥的时候,我已经考上了大学,假期长了,终于能去看望看望这些老人家。
南山不高,看上去不像山,北面缓缓的斜坡上,一片小树林,分散着七八户人家,姑姥的女儿家,住在半山腰,就这么几户人家,好找得很。
见面的时候,姑姥正坐在女儿家的堂屋门口,还是迷瞪着眼,晒着太阳,花白的头发重新用头巾布包起来,厚厚的旧棉袄棉裤,尖角的棉布鞋,缠着裹脚布。
“姑姥,记得我不?”我听说上了年纪的人,记性都不好,好忘事,人也忘得快。
“孩儿啊,你咋来了,不上学啊。”她记得我,就像我记得她曾经湿了的眼眶,像此刻这般无二。伸过手去,我抓住姑姥的手,瘦骨嶙峋,温暖如初。
姑姥拉着我去她住的地方,在她女儿家的前面,一座石屋子,灰瓦屋顶,木门早就破了,用麦秸编了一扇门,堵住门口。里面一张矮床,厚厚的草席,上面是厚厚的棉被。旁边没有木箱子,只有一个铜脸盆,还有一个泥烧得火盆,火盆里灰烬未灭,尚有余温。
想起小时候说要给她买红桌子,红椅子,我心里发酸,在乡下,这样的做法显然不合适,且我也早已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红色的,也不一定所有红色的,都是好东西。
姑姥在墙角的小纸箱子里扒出一个布包裹来,伸手摊开了,里面是几个糖块,许是真的放久了,有一块,味道都有点不对了,她却极珍惜似的,一脸期待捧给我。
想起小时候,小舅瞪着眼睛说的话,“外甥是姥娘的狗,吃完了就走”。这糖块,放多久,都是甜的。
那天临走的时候,姑姥抓着我和我妈的手不撒开,嘴里含糊地念叨:“不能走,不能走。”
“姑,我们回家有事,明天再来,你好好的,明天就来看你。”我妈撒谎了,眼角也有点红。
说好的明天,转眼就是一年,大学四年,每年的春节前,我都跟着去一趟南山,最后去那一次,姑姥不太认人了,她还记得我妈,抓着她的手,“二丫头啊,你咋又来了,我好着呢,不用老来看我,这么远,不容易”。
可是她不认识我了,说了好几遍也不记得,我想,到底隔了一辈,她记忆里的人,会越来越少的,或许到最后,她只会记得姥爷姥娘这一辈人吧。
“二丫头,你爹娘呐,还好吧,也不来看看我,我想去,想去看看他俩,可走不动啊。”她依旧抓着我妈的手,心里以为姥爷姥娘还住在老家呢?她不明白怎么就没去看看她,好几年了,一次也没有。
“好着呐,爹娘都好,姑啊,你也得好好的,开了春,暖和了,接你去看看他们去。”我在一旁静静站着,看见我妈的眼圈通红,忍着没掉下泪珠子来,我们都撒了谎,没人告诉她,我姥爷前一年春节刚过,大年初六那天就走了,我姥娘哭得厉害,摔了一跤,后来就瘫在了床上没起来过。这些事,我谁都不敢告诉她,九十多岁的老人,让她心里留点念想吧。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迎来这样一天,一个时刻,你忽然意识到曾经所有的抱怨和牢骚都是毫无意义的对生命的浪费,你会察觉到时间与健康的宝贵,希望这一天不会来得太晚,至少可以让你来得及去珍惜眼前的生活,去珍惜身边的人。
姑姥走的时候,我不在家,还是后来回家听我妈说的,她走得平静,九十七岁的高龄,无病无灾,没受什么罪,只是她到最后都没能再见一面我的姥娘姥爷,她心里是想着的,听我妈说,走的时候不止叫我姥娘姥爷,连我也想起来了,念叨着说,我要给她买红桌子,红椅子,要大红的。
我听妈说完,心里发酸,这个孩儿的承诺,到底没有兑现啊,对不住了,姑姥,孩儿来看你了。
我再一次上南山的时候,是个夏天,石窝子被人翻开了,听说建了个石料厂,每天机器轰轰隆隆,不分日夜。槐树林大了一圈,几座孤坟躺在那里,冷冷清清,斑鸠都停在树顶,轻易不愿下来,草丛里也没有野兔子了。据说山的南面很葱郁,景也好,可我到底没有去南面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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