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源头去驮盐散文
巴青是一个纯牧业县,当地群众需要的口粮(青稞),历来都是靠着盐粮交换,从昌都、山南农区用盐巴和畜产品,如牛羊皮、牛羊毛、酥油、奶渣等交换回来的。这种交换活动起于何时,我没有看到过有关的历史资料。但是从四川到西藏的茶马古道已经存在了1300多年,我估计,藏北牧区与拉萨、山南和昌都农区的盐粮交换,起码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1960年以后,国家每年从农区购买青稞供应牧区群众。但是,因为牧民群众的生活不断提高,对青稞的需求量日益增加,因此,每年组织盐粮交换,也是各区的一项重要工作。
高口区的驮盐路,古往今来就是向北翻过唐古拉上,再沿着当曲河(长江上游的主要支流。但近十年来,有学者对当曲进行了考察,认为它应该是长江的主要源头),再跨过长江的另一条支流——布曲河,去布查尔盐湖挖‘布察’(布盐)。这条盐路比较近,而且那湖里洁白的盐巴很受农区群众欢迎。但是有的年份,因为天气的原因,或者是当年去布察湖挖盐人太多了,新盐来不及结晶,也就只能去“马察”盐湖了。那条盐路,也是先翻过唐古拉,再拐向东北,直指黄河源头。路程比布查尔要远,盐巴还带点浅红色,农区群众不太欢迎。
每每听到驮盐回来的群众,谈起驮盐路上的种种见闻,我就想,自己来高口已经两年了,巴青藏语也算是过了关,现在又在牧区当了上门女婿,但是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阿波霍”,还有一道门槛,那就是应该亲身去“绛地”(也就是现在人所共知的可可西里)驮一回盐。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当一回驮盐人,走走那条神秘的驮盐路,亲身去体验体验驮盐的艰辛与欢乐,这对于我今后的工作也有好处。
眼看着,前塔乡的驮盐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我就跟曹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听后连连摇头,说:“这驮盐一个来回就要两个多月,你的工作这么多,加上一路上天寒地冻,特别辛苦,你受得了吗?我看就别去了。”我说:“盐粮交换是巴青的一项重要工作,但是直到现在,我们区里对于驮盐路上的好多情况,一直是人云亦云,一次也没有派干部与群众一起去驮过盐。我还听说,这次前塔乡去驮盐的人有不少是贫苦牧民,他们自己驮牛很少,甚至是一头牛也没有,就是替一些有牛人家出劳力,赚一份菲薄的工资。我一路上还可以帮助他们猎到几只黄羊,也算是一次四同一通,替群众办一件好事。”书记说:“我听人说,驮盐路上不准打猎,你还不知道吗?”我说:“驮盐路上不准打猎,我也听说了。但就是在民主改革之前,驮队在行进途中,“帮”(组)与“帮”之间(距离约三、四百公尺)若闯进了野兽,也要开枪打死它,还会受到大家的欢迎。而且,我就是打猎,也会到远离驮队的地方去。”他又问:“你这一去两个月,你那一摊子工作谁替你来干?”我说:“只要您批准我去驮盐,我那文书和助理员的工作,就请老陈代理两个月。”书记一脸的无奈,但随即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前塔乡的驮盐队,每个行政组都有一个“噶本”(领队),格尔滩的.“噶本”名叫西饶南杰,一个憨厚的中年牧民,我现在已经要喊他“表哥”了。他听说我想跟着他们去驮盐,竟也像曹书记一样,头摇得像个“达路”(拨浪鼓),连声说:“则给马热,则给马热(不行,不行)。驮盐路上太辛苦了,根拉受不了。”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西饶大哥,我虽说是在区里工作,可现在也算是格尔滩的男子汉了,您说对吗?”西饶连连点着头,说:“滴热,滴热(就是,就是)”。我接着说:“阿妈曲珍说了,我既然是格尔滩的男子汉,一次盐也没有驮过不像话。你就让我去吧。”我还早就打听好了,这次驮队总共有三十个人,但不少贫苦牧民没有马,西饶就是一个没有马的人。见他不说话,我又笑着加上了一句:“我知道这次你没有马,昂巴就归我俩兄弟轮着骑。我还可以带上个小药箱,一路上给人、畜治点小毛病。”我就这样参加了驮盐队。
听说我要去驮盐,阿妈曲珍特别地高兴,驮队出发之前,她专门捎口信让妻一定要将那张狗熊皮垫到我的马背套里面。她说:“这一去两个多月,一路上都是在冰天冻地的野外睡觉,身下凉了最容易得病。”等我来到格尔滩,她已经将我需要的糌粑、奶渣、酥油、一腿牛肉和一些风干肉、茶叶全都准备好了。
说到藏北牧民的食物构成,我在这里就介绍几句。由于藏北气候严寒,绝大部分地区从古至今,没有一块农田,更不种植蔬菜,牧民的主副食大部分就是畜产品——牛、羊肉和奶制品。也有少量的青稞和豆子,算是珍稀食品,全靠盐粮交换得来。每年秋末冬初,牛羊膘肥体壮,肉的品质上乘;加之气候转寒,家家户户就都有了一个天然的“大冰箱”,利于保存畜肉。这时候,人们就要宰杀牲畜,准备下年的口粮了。宰杀牛的方法挺简单:先将牛的四只蹄子捆住,使它卧倒,再用毛绳勒紧鼻子,将之闷死,据说这样牛血保留在体内,吃起来味道更香。一次去内地,有人问我藏区杀牛的方法,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他却认为这种杀牛方法“太野蛮了”。我倒是觉得,无论是一把刀、或者是一条绳,结束的都是一条生命,誰善?誰恶?实在不好判定。他又拿佛祖说过的一句话:“众生平等”来质问我。我也就告诉他:“上天既然为“众生”设计好了一条“食物链”,弱肉强食就是这条‘链子’运转的法则。藏传佛教就没有忌肉的规定。我们应该全面、正确地去理解‘众生平等’这句话。”
牧区吃肉的方法有:生吃、煮着吃和风干吃。我的吃法则是:在家时只吃煮熟了的肉;外出时煮的、风干的肉,遇到什么吃什么,但绝对不吃生肉。开始时有的区干部还为此给我提过意见,说我在搞“特殊化”,会脱离群众。我也就告诉他们:牧区流行的人畜共患的肝包囊虫病,人传染的主要途径就是吃生肉。高口区就有一些人被这种病折磨得苦不堪言。后来,这顶“脱离群众”的帽子也就像被风刮走一样不见了。那风干肉虽然未经过高温灭菌,但我还从未听说风干肉会传播肝包囊虫。我就吃了几十年的风干牛羊肉。是否肝包囊虫都被冻死了?我也不知道。就是在1978年我调回了拉萨,算是进了城,又经常要去内地出差,但就是离不开酥油、糌粑、风干肉这三件宝。除了自己吃,就连一些从未上过高原的汉族同志,吃过那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风干牦牛肉之后,也会赞不绝口,说:“香甜可口,别有风味!”
话归正传。阿妈除了给我准备的口粮之外,又另外用口袋给我装了两块‘腿’(用酥油、奶渣混合揉制而成的食品)、几块肉、一大坨酥油、一块茶叶和一小包盐巴。我说:“我的食品刚才都装好了,又带这么多,哪里吃得完?”阿妈笑着说;“老规矩说盐湖女神见不得女人,女人去了盐湖,那盐卤水‘察恰格麻热’(无法结晶),我们女人从来没有去驮过盐,但驮队的老规矩我还是听说过一些。巴青驮盐,没有朵巴人(巴青人对班戈、申扎等北部几县人的称呼)那么多的规矩,也很少听说过驮盐的“察格”(盐语)。但你是个‘波沙’(第一次参加驮盐的人),按照规矩,驮队出发的头一天,你就要请你们那个“帮”(组)的人吃一顿饭。这些东西就是为你请客准备的。当然,你这个‘波沙’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到了盐湖,不用下水去挖盐巴。”
藏历‘达扎’(马月。也就是藏历元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我看了下手表,恰好8点钟)小村里家家帐篷门前都煨上了“桑”(柏树枝),轻烟袅袅,香味扑鼻。驮队就驮着皮口袋、甲棱(有点像部队行军时携带的长方形雨布)、甲结(烧牛粪的铁架子)、甲协(打酥油茶的木桶)、单帐篷、帐篷杆、帐篷铁钉、达如(栓牛绳)、察达(装盐的毛口袋),在人们的声声祝福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全队按行政村分成三个“帮”(大组),每两个人为一个“拉恰”(对子)。行进时,“帮”与帮之间还要隔开几百米的距离。
这天,西饶赶着属于他的20头牛和另一个叫做扎西的人的18头牛,走在了驮队最前面。我背着区长的那支三零枪,牵着昂巴,走在他俩的旁边。牛群行走时,遇到了枯草根,偶尔还会过去啃上几口,前进的速度很慢。我心想,这可真正是一次‘游牧’了。
我们这次去的是“贝察尔”盐湖。头一段路程就是要翻过唐古拉山。唐古拉山藏语就叫“唐拉”。“唐”在藏语中是平原,“拉”就是山。唐拉意译成汉语,就是“平原山”。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将它音译为汉文的那位先生,为什么偏偏要在中间加了一个“古”字?也可能这样子更好听?
出发那天的中午,我们越过了一条封冻的小溪,牛们自动地停了下来。西饶说:“今天就住在这里了。”我看看表,对他说:“刚刚下午一点钟。就不走了?”西饶手指一头大驮牛,笑着说:“你去问问它,今天还愿不愿意走?”我说:“它又不会说话,我怎么去问?”西饶说:“你用乌儿朵(抛石器)去‘问’呀。”我从他手里接过乌尔多,用劲驱赶着那头大驮牛,它先是岿然不动,还扭过脖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瓮”地叫了一声。看它那表情,我不由想到,若它是会讲话,那句话一定是:“你想干啥子?什么也不懂,多管闲事!”我不甘心,接着又抽了它两下,它干脆掉转屁股,朝着来路跑了回去。西饶笑着说:“快别赶了。快别赶了。别说挖盐人,就连老驮牛,一踏上了驮盐路,就晓得每天应该在哪里住下来。只要到了站,你就是用鞭子抽,它也不会再前进一步的。今天若是再往前走,我们就只能喝‘果曲若多’,肚子也就跟着要遭秧了。”说到这儿,他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羌塘的“震色”(气浪)耀人眼;
路上的石子“汗下布”(将鞋底磨穿);
草坑里的“果曲若多”(浑水),
让人的肚子遭了秧。
西饶的盐歌开了头,我们这个“帮”里的另外几个人也按捺不住,全都扯开嗓子大声唱了起来。人们常说,藏北牧人喝起青稞酒来,往往是醉了还不愿意“休”;如今我却发现,他们唱起歌来,同样也是没完没了。一时间,此处未伏,彼处又起的歌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如果只是西饶一个人在唱,我用心去听,还能听得懂。可是这么个“多重唱”,却将我弄得晕头转了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唱些什么了。
过去,我常常想,为什么藏北牧人歌儿那么多,还都唱得那么好,今天总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答案。那就是因为:这片广袤高峻的大地和高远冷峻的天空,给了他们无穷无尽的灵感;而同时,还是这天和这地,还有那么多可亲、可爱的牛、羊、马和犬,都是他们忠实的听众啊。
西饶们的盐歌唱得正酣,沉默寡言的扎西已经将驮牛上的食品口袋,和“察达”(牛绒织成,装盐巴的专用口袋)从驮牛上卸了下来。牛们摇头摆尾,欢快地哞哞叫唤着,四处散开,或去溪旁踏开冰层找水喝,或去附近的矮山坡上寻草根。我们这个“帮”的牛接二连三都到齐后,留下两个人负责照看牛群,其他的人搭帐篷,拾牛粪。西饶让我将阿妈准备请客的那包食物拿出来,交给了轮流值班的“麻青”(炊事员),由他煮好肉,烧好茶,大家吃了驮盐路上一天中的头一顿饭。西饶说这叫做‘甲堂波’(第一道茶)。
吃完饭后,人们或缝补口袋,或整理鞍鞯,或躺下休息,更有两个人玩起了“学”(骰子)。过了不到三个小时,炊事员又烧好茶。西饶说:“这是‘甲尼巴’(二道茶)。”只是这次大家只喝茶,没见有人吃糌粑。眼看着太阳偏西了,人们纷纷从自己的食品口袋里取出大小不等的肉块交给炊事员,煮了一大锅肉。肉煮好了,茶烧开了,人们从锅里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块肉(一点也不会拿错)!人们一边吃肉一边喝茶。这次没有等西饶开口,我说:“这次该是‘甲松巴’了吧?”西饶笑着连连点头,说:“热,热。(对,对)”
吃完了饭,大家将‘栋’(栓牛绳,又叫‘达如’)成正方形钉好,放牧员也将驮牛赶了回来,大家动手将各自的牛栓好,驮牛背上的驮鞍并不需要卸下来,只须将‘洛棱’(肚带)放松一点点就行了。牛栓好后,中间的空地就自然形成了一个由牦牛围成的四合小院子,再将马匹牵到牛群够不着的一块较远的草摊上,用‘朵热’(长长的栓马绳)牢牢地栓住马笼头。我问西饶:“马离我们那么远,晚上来了狼怎么办?”他看着我笑一笑,说:“牦牛和马从来都是死对头,马不栓远点,被牛顶伤了怎么办?再说,你别看这地方人烟稀少,但是这里的狼疑心还特别大,看到那么多根‘朵热’,还以为是用来套它们的,早就吓跑了。”
接下来是第四道茶。人们只是随意地喝了一点点。这时候另一位驮盐人甘普,开始给自己带来的那只獒狗准备吃食。獒狗飞快地吃完后,爬在他的腿边,舒服地用舌头舔着嘴唇。他轻轻地抚摸着獒狗说:“最好的狗是‘脱布脱嘎’(浑身漆黑,额有白点),第二等的狗就是‘加沃米西’(也就是内地人说的四眼狗),有些狗同人一样,还是‘六指’(狗的前爪有六指),这样的狗也不错。”接着他竟扯开嗓子唱开了:
尾巴像“星吉”(星宿名)的绳子长又长;
脚爪像“地巴”(罪孽)大又大;
耳朵像“达儿恰”(经幡旗)飘呀飘;
嘴唇要像又长又大的“普彤”(藏袍袖);
温暖的毛要又长又厚。
“可杜”(胸膛)要像“松格”(雄狮)一样“锦”(威风)果;
“可美”(下半身)要像“亚嫫”(鱼)一样“秋”(矫健之意)果。
歌唱完了,他笑着问我:“根拉,你觉得我这条狗够得上那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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