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的弓记叙文
躺在床边,看着母亲疲惫的双眼,蜷曲的身子,我坠进了回忆的深渊。如果,时间不像现在那么分明地游走在我母亲的身体上,我绝对想不到这样一个柔和的春日,会和弓有什么联系。
印象里,隔壁老屋里早早地挂上了一张弓,母亲告诉过我,那弓,我出生以前就有了。那时节,它像一条竹根一样伸缩在堂屋的土砖墙上,只是在弦的紧紧绑缚下,天然的绿失了模样,自足的身材也失了魅力......它变成了最朴实不过的玩意儿,蜷曲在一隅,不敢申辩,也自然不去理会身体的变异。但在我只是困惑,它是哪里来的?它又是怎样地走到这一步的?
很好奇,但是我并不知晓答案。我单单知道,一张弓长期地弯曲,最后即便与之搭配的是再有弹性的弦,那自然之态已然不复依存。
弓依旧躺在堂屋老墙上,可取下弓,掸去尘土,一趁手,再稍添一把力,弓折了。
......
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就只有母亲这张弓了,这张被痛苦噬咬着的失去了绿漆的雕花老弓。
倒床之后的每一日,母亲的病情都硬生生地让我将春与伤逝捆绑在了一起。也因此眼睛里常常贮满了细微的感动,不过此情此境,并不关“城春草木深”,亦无妨于“恨别鸟惊心”。
母亲呢?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季节里,正躺在我的右手边。偶尔微张眼皮,露出一副失神的惶恐。我赶紧捉住了母亲孱弱的手,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呵!瘦似枯松的五指微微曲着,便再也分不开;而微若游丝的脉象,由缩成一团再到逐渐展开的身躯都提醒我,这个春天,将会散播别离的情绪。
我开始迷恋春天,特别是傍晚,这始于我的发现。【】
春天的'傍晚,太阳斜去得很快,仿佛一只鸭子瞅紧了眼前的鱼,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日头一天天长起来,田野间人影也一日日多起来。那个时候,燥热的下午刚刚褪去,清冷的黄昏就已爬上了檐头,我独自坐在堂屋门槛外的石阶上,望着归巢的农人发呆。形影匆匆里,没有一张面孔是浑圆的,我的心被失落盖满了。
坐了约莫半刻钟,我才从暮色中定了神。这时多了一圈黄晕的公鸡、母鸡也都拖着高傲的步子拥到了我面前。
鸣禽相与还,归人何处访?
门依旧紧闭着,我仍旧枯坐着。可伫立门头的鸡耐不住了,回归到暖巢里的情绪瞬间就交头接耳般地传开了,于是我那关于母亲的所有冥想——踏着残霞,裹着熏蒸的灰黄色一步一步挪进家来——瞬间坍塌了。
我飞也似的冲向田野,可是熟悉的地方并没有母亲的身影。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沁进了我的后脑勺,凉飕飕的。四围山色中,独有郁苍苍。
“丫......快点回来啊,快点啊,我没有钥匙啊”声音中带有某种磁性的哭腔。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恍如冰天雪地里陷入阱中的小兽。耳畔掠过的风将所有的无助、悲伤吹散得毫无影踪。
呼唤在渐渐黑去的云层间缓缓老去了,四散在悄无声息的田间地头。
此刻,我只是希望某个地方有所回应。然而,除了灰黑,我的世界什么也没有。
我的眼睛在茫然地搜寻,搜寻任何带有生命痕迹的东西。我心想,哪怕这个时候回应我的是一只猫头鹰呢也好。可惜,这个迟去的暮色太凝重,简直装不下一丝声音,更不能提供给我半丝线索。
田间阡陌处的一块黧黑的石头垫住了我肥胖的身躯。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两眼继续在田间畈头睃巡着。
暮色愈发沉重了,背负青天的感觉也愈加明朗了,人在天地间,莫不如此。
忽然两三百米开外处,一个奇怪的东西将我的眼牢牢地锁定了。凭直觉,那是一张弓,一张最不要引人注意的弓。弓身粗大,弯梁幅度也极大,好像随时可能折断一样。它就长在我家那那二分茶田上。茶田?现在正是茶叶飘香的季节,靠山的小田畈全被农人修整为茶田了。母亲,也许在那儿?
天越发沉了,夜的影也已经出现了。我开始拿出我的撒泼来,用一声大过一声的呼唤来表达我苦苦寻觅后的不满。
我站了起来,看了看那边的田地,那里有一条小沟。沟里的水都能映出地头的树影。小鱼在这样小的水流里追寻水面的影儿,活泼极了。小些时候,我常常在那儿和伙伴们一起捉鱼。有时逮鱼的瘾儿上来了,我是任凭母亲怎么喊都不愿挪动步子的。当然,灵性的孩子怎么会听不到母亲的熟悉的呼唤呢?所以,早已约好了的伙伴们将母亲们的呼喊当做耳旁风。鱼真欢快,除了在水这片温润的乐土中遨游还用干别的吗?这时,母亲们往往也会踏着浓黑的暮色各唤各家娃。唤娃的声音此起彼伏却都一起对准这条小河沟,响彻在小湾里,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星星开始爬坡了,月亮也着急露脸儿了。“快—回—来,丫。”没有回声,只是这次声音没有被清冷的风刮得四散,而是冲开了一切桎梏似的,直直地窜进田地那头去了。
母亲呢?依旧看不出母亲存在的痕迹,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叫弓的东西缓缓向我逼近。
啊,丫!!弓慢慢拉直了,“你找我啊,我在茶叶窠里,听不见啊”,闷闷的声音,是母亲一贯的气息。我迎上前去。
“丫,鸡回窠了,鸟也回巢了”
“你回了?”
“嗯。”
我的眼眶微微有些润润的感觉,用手捋一捋,几颗珠子掉下来了。母亲颠了颠茶叶袋子,凑身过来,正要驮,不争气的泪花掉在了母亲那似无半点花色的头发上,一声闷响。
夜慢慢地合上了。驮着一袋子茶叶的母亲走在前边,我跟在后头。她两颊的发丝此刻正在朝后摇曳,我看清了,脸上的那团暮气里开放出一朵美丽的花。
还是一张弓,只是这次弓弯的更厉害了。
“丫,我要驮”。
我以为母亲觉得茶叶真有些重了,又或者是听了我热乎乎的回应,于是回头看了看我,这个满身横肉个子比她还高的我,决计将茶叶从肩上慢慢卸下来。我伸开手去,准备扶住袋底,可是紧接着的一幕,令我大吃一惊,“孩子,这不重,”紧接着松了松蛇皮袋口,晃了一下茶叶,就又扶上了背,“你莫要抬,还没有到你忙的时候。”
我怔在了那里,两手也低垂了下去。
母亲说完这话,我趁了一下手,帮母亲重新拾掇到背上了。只是我颀长的手在母亲面前划过时,湿湿的黏黏的液体从脸庞上滚落下来。走进家门口,一群静候于此的鸡们闪开了一条路,让母亲踏进门槛前。
咔哒一声,门开了。门外,夜的浓黑片刻间被亮堂堂的白炽灯驱走。
我望了望母亲那弯成了70度的身躯,眼睛朦胧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中,一张弓立在了我的近前,弓上没有箭,但我知道她的目的地——生活的阴暗里。
......
许久,我躬下身子在灶台前喂起柴来,母亲突然坐在小方凳前,紧挨着我,说,“我跟你讲一下我们修水库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正溺于自己的世界,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母亲除了抚育孩子,整日地劳累之外,也曾有过别样的生活。用我的话来说,“母亲”,那是嫁到程家来了之后才有的,至于以前的生活场景,那和我母亲无关。
“我到满溪坪治河,还只有你这么大。十几岁的人,正是饱肚子的时候,挨起了饿。那时候,”母亲顿了顿,眉角垂了下去,眼皮儿也耷拉着,“吃大食堂,每人喝碗粥,在那儿的老头儿都说那粥一吹九个浪,一喝三条沟,一年到头硬是闻不了一粒米香。”母亲好似哲人,说的话也比历史课本上的故事鲜活,也许这才是历史吧!我第一次对大字儿不识几个的母亲产生了这般敬意,甚至把我自己都吓着了。
我钳起一大捧柴草,拼命往灶里塞,却没奈何地堵在了灶门口,一股浓烟冒出来,呛得我眼泪直流。母亲越说越得劲儿,“六几年,七零年,盼了一年又一年,破衣破帽年糊年。没得吃,没得穿,舍得生儿舍得欢,生活比得刘老仙儿。”刘老仙儿,我知道的,母亲老是提起他。解放前,玩迷信,深得十里八乡人爱戴,解放后,被打倒了,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地活着。整日里悠悠荡荡地,没个正经事儿。
“那个时候,吃住在工棚里。计算用工分,一个妇女挑完一方土,七八分。没得工分就没得吃的。”
母亲好像很带感情似的说,“我们那个时候刚去做工,以为耍新鲜,做了一段子,背疼得狠,不过,十几年也就这样过来了。”
我“哦”了一声,就什么声息都没有了。灶膛里的火旺旺的,顶得锅里的熟菜劈啪作响。
“火大了”,母亲弓过身子,接过我手里沉沉的钳子,说,“大火烧柴不耐烧,同时又费力,(营养)还不好。”我又怔了一下。“烧这个菜,火要稍小些,时间也长些”
“哦”
对于我的回应,母亲没有星星点点的批评,“我那个时候也是被生活逼着,学会了做饭,做面,做各种东西。”
“你知道吗?我做的手擀面很好吃的。那次,我大年初一过生日,买了一点粉,准备了一筒手擀面,想稍稍庆贺一下。你大姑妈过来了,我搜搜米粒,觉得这么大老远跑来,对她不住,就只有煮给她吃了。”说了笑了一笑,就隐去了。
我还在想,母亲什么时候自己给自己过过一个生日呢?母亲的修水库经历就滔滔不绝地冒出来。是啊,轻身经历过的事情,又是和自己的儿子倾诉,哪里还用得着什么掩饰呢?
“很想念那个时候,我肩能扛,背能驮,活脱脱一个劳力。于是治河后,我又被派去板之山搞桑园,竹园,被派去西河修河堤,被派去红花修水库......”
“ 年轻啊,那时候。”母亲边调整火苗,边和我搭腔。
不过,我吃过的饭甚至还没有母亲吃过的盐多哩!
......
我斜斜地偎依在母亲的旁边,只是这一次 ,突然想着抱抱母亲的时候,弓折了。时钟提醒我们,“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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