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琴_高中作文
父子琴
我弹琴。七弦古琴，音色深渺广远，抚若纨素，拨似惊莲。
我爱这种音色。然而，家中爱琴如痴者不止我一人——每次弹琴，父亲一定在一边听，却无钟期之俊雅，而有浣熊之风韵，摇头咂嘴，憨态可掬。
父亲爱琴如斯，做子女的自然想把这种技艺送给他。
可，他不要。
“我不是这块料。”父亲如是说。他的手指，一排五个红萝卜头，母亲尊之曰“熊爪”。“没事，你天赋那么好，手这样没关系……”“不行不行不行。”熊躯一摆，遁入厨房。“呲……”油花爆溅的声音炸得人眼眶欲裂。
叹气，坐下。左猱右劈，张合梅花，纵横流水，翻手潇湘，覆手广陵。
父亲并非音乐白痴。年轻时，他在校园艺术节上献声一首《青苹果乐园》，一个周内收来八十多封表白信；和专业艺人切磋口琴，结果让人家三天没敢上课。他尤爱古曲，《渭城曲》、《卧龙吟》，经他唱出，古色古香，丝毫不逊色于歌唱家的歌喉。
可父亲不肯学琴。跪指长绰，我觉得皮肤要被挫裂。
三岁那年，父亲教我唱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我坐在父亲膝上，父亲一手扶着我的腰，一手在我腿上打着拍子。“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学了几句，我突然要跑。“你不是喜欢这首歌吗？”“不学了，不好玩。”我当时一定是嘟着嘴，脸色比“思想者”还难看。“没事，你很有天赋，来……”“啪！”清脆的一声，我扇开父亲的手。“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父亲一脸愕然，变形金刚粗野的机械声不由分说地将他脑中的音符扯得七零八落。
泛音叠蠲，清冷透骨，一如父亲当时的双瞳。有弦偏了，不知是哪一根，还是哪两根。
入学对于幼儿来说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小学第一天的晚上，父亲为了给我解闷，便捧出他那把老口琴，揭开布，一点点吹去浮灰。母亲当时很少在家，房间里盈满的琴声和稚嫩的笑声就是天籁。一卷铁皮竟可以发出这么多复杂的音色！我一把夺过来。“这样，放在嘴上。”父亲一字一句。“这里是3，5在这……不不，是吸，吸，诶对了对了，对……”“5353531，24325……”可乐器毕竟不是玩具。十分钟而已，我劣心暴涨，“嗙！”银质的口琴登时风飘玉屑，雪撒琼花。一片一片的木簧变成枯叶蝶，没头没脸地砸向父亲死白色的脸。
突然，那张白脸涨红。父亲的大手挟着一股金风迎面劈来。“哇！”我拔腿就跑，冲入厕所锁上门，用后背顶住。
门外安静得像在坟墓中。
午夜，我偷偷溜到父亲的卧室。一颗灯泡的'昏黄灯光下，父亲手握胶水，直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一堆碎片。我觉得讪讪的。
左手慢注，右手滚拂。弦底流出的溪水却是滚烫的，酸涩刺鼻。
“父亲。”我心中默念。散历三二，沧桑老重。散音是地音，坚实浑厚，就像父亲。
如今父亲已非昔日的看门人。某天，我帮他拔掉几缕白发后，心血来潮，去楼下给他买了把口琴。父亲吹了几小节。然而，当我正陶醉时，琴声乍止。父亲摇摇头，笑着将金色的口琴放在茶杯边。杯中，茶叶交织升沉，茶汤作琥珀色，高贵，却老气横秋。
“你弹弹琴给我听吧。”从未有的命令语气使我呆了三秒。我转身，取下琴抱在怀里。
弦响了，是他最爱的《兰陵王》。淳美英气的旋律中，幽幽飘过来一丝叹息，将我的耳膜冻僵。我觉得手在抖。
突然，一根弦迸出我的控制。“当！！”
玻璃、茶水、发丝……频频晃动。我转头。父亲倚在沙发里，脸成了一张干树皮，一头乱发如“黑心棉”般蓬松。眼里没了泛音的清冷，剩了一堆残渣。
挑出一点凡士林，抹在弦上。“吱嘎吱嘎……”那是父亲带我走过的木桥在笑。
我重新调停好呼吸。手指微动，琴底生出梅花枝。冰天雪地里，一朵朵花苞雍容耸动。渐渐地，张开，张开……花蕊里，有我在宽大的膝头玩耍，有银如弯月的口琴化成碎片，有父亲的乱发和愕然。花枝旋转，舒展，翻卷。风雪正紧。
突然，花枝炸出万丈金光。千百朵血梅怒然喷薄，艳厉夺目的血色刺破重霄，
把风雪搅成无数张帘幕，拢住花枝，绚烂如凤凰舞，上升、飞腾、翻滚，旋动……
“嘎！”光华骤然消散。
父亲在笑吗？
我喘着气。背后传来不紧不慢的掌声。
“我教你弹琴，我教你弹琴……”我自顾念叨着。
饭毕，我把父亲拽到琴桌前。琴笑吟吟的。
“这样，掌关节发力，向下击弦。不对，要凌空下指，靠弦靠弦，诶对了对了，对……这根是1，也就是F。古琴正调就是F自然大调……我知道你听不懂……”父亲屏气凝神，咬牙凝眉，好像他手里是原子弹发射器。
那晚梦里，父亲双手飞驰，潑剌癫狂。梅花光华堂皇，流水纵横捭阖；潇湘如师旷醉酒，广陵使嵇康惭颜。曲罢，右摇左拨，复为《兰陵王》，一音一色，陶醉不已。我在一旁，一头灰发，乐得不能自已。
古人云，琴应有名。我只有一把琴，其名“奉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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