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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他不再有话了
Y，去了，自杀的。我的学生。五十多岁。
我确乎不太吃惊，莫非早料到他就该是这样的结局？不，不，我不是料事如神的先知。
我没去参加他的追悼会。我想保存他少年以及中年的影子，在我心里。
人说，教师的脑袋，就是一座庞大的人才信息库，那里装着多少鲜活的少男少女哟。这几天我一直在这座庞大的信息库里搜索、翻检、归纳，终于可以向你，一个如同我一样关心Y的人说点有关Y的什么了。
印象中，Y没有父母，与他共同生活的是他的姨妈，手指间经常夹着烟卷儿，却又尽它燃着，不见吸上几口。白净的脸上眉宇紧锁，有种不怒自威的凛然，是那片棚屋里为数不多的识字的老太。说来奇怪，Y 长得七分相似姨妈：白净的皮肤，黑而亮的大眼睛，嘴唇薄薄的，透出一股坚毅和聪颖。姨妈对Y要求三点：一、上课用心听讲；二、放学马上回家，由她监督着做功课；三、轧道要好，不和坏孩子玩。这是我每次家访，她必反复强调的。
如果姨妈的英俊少年，真能落实姨妈的三点圣旨，那他就不是Y了。Y的绰号是“饭泡粥”，光听这就知道那“上课用心听讲”的一条，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除了上我班主任的课他稍稍收敛点，上任何课，他都在下面大讲特讲，讲得前后贯通，左右逢源。常常气得数学老师将教鞭塞在他手里：“来来来，你上来做老师，我做你的学生！”由于一箩筐一箩筐的废话，Y 常常立“壁角”，有一次在大礼堂听报告，他居然被教导主任拖到了台上站着“示众”，我很没面子；由于一箩筐一箩筐的废话，我的办公桌前常常围着告状的老师和家长，几乎将我窒息。
于是，我不得不也去告状。姨妈掸掸手中的烟灰，露出非常吃惊的神情：“他在家从来不说几句话的呀！怎么……”这回轮到我吃惊了，回看一旁低眉垂手两腿抖得似筛糠的Y，我觉得反差太大了，大到我心生迷惑。
告状作用的效果永远热不过三天。Y 故态复萌。我严厉地警告他，并通知他今天家访。其实我也知道告状不是上策，但目前的情况，我也别无他法。正准备离开，忽见学生小汤——外号叫汤司令，匆匆赶了上来：“王老师……我……”
“怎么了？”
“您能不能别去Y家了？Y吓得在厕所哭呢。”汤司令怯怯地说。
“他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我把眼前的汤当做了Y，狠狠地吼了一嗓子。
汤司令，到底是司令，居然把我说服到路边的一片树阴下，要跟我说说Y的事。
真得谢谢半路杀出来的汤司令，让我知道了这许多：Y ，并非孤儿，虽说他的父亲在青海劳改地病死了，但他的母亲还在，就近在Y的咫尺——过一条马路的另一个弄堂里。Y的妈改嫁了一个大饼摊师傅，条件是不得与儿子来往，后来据说还是疯了！这样一来，姨妈就变成了Y的妈，严厉地培养着妹妹的儿子，姨妈信奉少说多做，对Y来说，就变通为少说多读了，一切都是为了改变Y的命运。
不犯错则已，每犯错必罚。汤司令还告诉我，每回我家访后，姨妈就让Y 跪搓板，直至深夜，并掐掉一顿晚饭。 我这才醒悟，怪不得有一两个早晨Y是一瘸一拐进教室的。
“哪他为啥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呢？”我问。
“他说，姨妈整天整夜不许他讲话，他得在学校说个够。”汤顿了顿，又补充说，“王老师，他除了学校，没地方说话啊！老作孽的哦！”
不久，我竟然遇到了Y的亲生母亲。
那天我家访另一位学生，路经Y妈住处的后门，带路的汤司令和芳芳让我从后窗朝里看，并一再关照：不要怕。我偷偷瞄了一眼，天啊！里面一个蓬头垢面污秽不堪的女人被铁链子锁在另一扇窗棂上，当我的目光与她相对时，她朝我龇牙咧嘴，乱发披拂的脸上最显眼的是一口雪白的牙。
我惊魂未定地问：“她是谁 ？”
“她就是Y的妈妈。”
……
“看你的后面，”芳芳拉拉我的袖子，我迅速转身，猛见身后站着Y，站在那扇窗户附近，想看又不敢看，那么一个帅气的少年，泪水流满了面庞。
“他经常来这里偷看的。”汤司令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答我心中疑问似的接着说下去，“他妈是想Y想疯的，大概。”
后来呢？后来Y在课堂里的废话明显少了，黑色的大眼睛也黯淡了许多。
再后来，就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刻。小小的中学生就在这个时刻命定终身。Y，自然是留城进工矿。
人，也真是奇怪，一旦跻身工矿行列，就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分到农药厂、翻砂厂、里弄加工厂的往往不愿去，总来问：“老师，还有好点的吗？”这时，工宣队师傅就会抢先挡驾：“不愿去？那好呀，黑龙江插队还有名额，我给你争取一个！”这下管用，大人孩子都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学校了。
Y的姨妈也几次来过学校，请求我对毕业分配小组的成员说说，最好让她的Y能进一个可以学到技术的工厂，我冷冷地回答：“一切按分配原则办事，一切按条件分配。”我心里暗暗怪她一天一次地跑学校，难道我这个班主任就心硬如铁不考虑到Y的特殊情况？其实我正每天留心着毕业行情呢。
终于等来了两个“艺术品雕刻厂”的名额。全校仅有的这两个名额，在分配小组里争得天翻地覆。“雕刻”，已经很吸引人了，何况又冠以“艺术”，所以老师们都拼命美誉自己的推荐生怎么心细，怎么富有美术基础，我更是夸大了Y的绘画能力，说他怎么心灵手又巧，营造出一副“艺术雕刻”非他莫属的架势。最终，花落我手，Y 和8班的Z双双喜气洋洋地进了大有技术可学的“艺术品雕刻厂”。
大约上班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日，Y和汤司令来我家看我。那天我正帮女儿用打火机粘制写字台，那是学校布置的手工，笨手笨脚的我弄得一手糨糊，毁了好几只打火机，都难以做成。Y和汤的到来，无异于来了救星。
“交给我们吧。” Y热情地说。
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俩的工作情况，Y告诉我，他的厂专门雕刻樟木箱，销往东南亚，为国家赚外汇。
“樟木箱上雕刻些什么图案？”我好奇得很。 “花卉、古代人物，如《红楼梦》《西厢记》里的片段……”
我不等他说完，就即刻问：“这可是封资修啊，怎么不雕刻工农兵呢？”
Y哈哈大笑：“你的问题跟我刚进厂时想的一样，”他压低声音说：“工农兵人家不要看的，”随即他转向我小小的女儿，故作神秘地说，“别对外面说呀。”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你会吗？”我问。
“我现在正给师傅打下手，顺便观摩。”他一边裁着蜡光纸，一边又告诉我，“刚进厂那阵子，厂里还给我们请了美术老师上基础课呢。”
“你开心吗？”我私下里是想讨个感谢。
“他还不开心？哪像我天天要到大炉前去看师傅烧大炉，人都烤焦了。”汤进的是钢铁厂，当时也是欢天喜地的。
Y半天不说话，专心粘着写字台，等他抹平一条褶痕，他说：“王老师，这活可能不适合我。”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他嗫嚅了半天终于说：“这是个安静的活，雕刻时别说聊天了，有时在弄关键的一刀时，简直连粗气都不能喘，不然一刀坏了，就满盘都坏了。我……我……你知道的，最爱说话，将来我独自操作，会跟坐牢似的。”
我一时呆住了，甚至有点怒其不争，我是花了十八般武艺才为你争取到这个工作的呀，你，你，居然……我还是冷静了下来开导Y，要他为前途改变性格。要他不要忘了姨妈和他疯后又死了的妈。
一只有棱有角的米黄色的写字台在我的桌上熠熠生辉。我又加上了一句：“这么手巧，不好好学雕刻，是种浪费。”
后来，听说Y干得还可以。我总算放心了。对学生，一旦放心，就不再打听。
一晃，就到了80年代。那个班常常聚会，每次相聚，班长总请上我。但席间不见Y的身影。班长H告诉我：“Y辞职下海了，他说不敢见你。”我不意外，只是可惜了这份工作。
每次聚会，总能听到一些有关Y的消息：生意失败，做厨师去了，结婚了，生子了，离婚了……传递消息的第一人自然是他的哥们儿汤司令，现已晋升为车间主任。
我总想见见他，可他总也不露面。
去年，星期日午后，门铃叮咚，“王老师！”汤司令的声音。一准是他带Y一起来看我了。我急急开门，汤司令的脸上没了惯常的笑容，快步进门，身后不见Y的影子。
“他还是不肯来吗？其实老师不计较他混得怎么样，只是想见见他。”我在汤司令的身后说。
汤司令坐在方桌旁半天无语，我劝：“不来就不来吧，他好面子。”
“王老师，他永远不会来了。”汤司令垂着头闷闷地说。
“看你说的，他还能忘了老师？”
“他死了，自杀的。”
我以为听错，但这是冷酷的现实。一时屋里静得叫人透不过气。
我头脑轰然：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铁链锁住的疯妈、姨妈冰冷的脸 、熠熠生辉的米黄的手工写字台，一下齐涌到我的眼前，交错着，更迭着。
汤司令将一张纸递与我：“这是Y给我留下的信……”
小汤：让我最后叫你一声司令，你的下属走了。你再也不能统领我了。
你一定怪我为什么要走这一步。我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活着没意思，这蓬蓬勃勃的世界不属于我。你看，我原本的好工作被我自己丢了，一步走错，步步走错。我连王老师都无颜面对了。正像我前妻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我一生习惯的是夸夸其谈，耽于幻想，没脚踏实地地干过一件正事儿。后来做厨师，我又学会了酗酒和搓麻将，我抵御不住周围的诱惑啊。妻子带着儿子走了，谁愿意和一个酒鬼赌鬼生活一辈子呢。如今我的那家酒店倒闭了，58岁的我再找工作谈何容易？
我一生中遇到三个女人：姨妈、姆妈和我的前妻。我曾恨过姨妈，恨她的冷酷，但我现在知道她的心是热的，她不许我说话，是怕我像父亲一样话多，我的父亲就是祸从口出被判了刑的。没有她的抚育就没有我。如今我为无力养活年近九十的她而心痛；妈，是我日思夜想的亲人，小时候我做的梦都是躺在妈妈的怀抱里，醒来泪湿枕头。我这辈子连妈妈都不能解救，我枉为人子！我最对不起的还有我的妻。我在妻那里找回了失落多年的母爱，她同情我，她宠爱我，我从此有了安全感，家，就是我最好的庇护所。但我没听从她的劝告：戒酒、戒赌。
一个男人，没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家，没了妻子的疼爱与呵护，活着还有意思吗？现在我确实什么都没了，这样也好，我可以身无牵挂地走了。
请将另一封信转交我的前妻。附桌上存折一本，内存不多，请作照顾姨妈之用。Y ，某年某月某日。
是夜，我失眠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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