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霖
我大底上算不上是城里人,只不过后来搬往城里上学,顺便落了脚,那时候只十岁出头,父母便把户口改到城里去了,然而我最快乐的日子是离开城西镇龙窝村之前的那段生活,那时候我的奶奶还是个很疼爱孙子和孙女的健康的老人,像早年农村过端午节包粽子这样的体力活,我的奶奶也能提个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给一群如我一般大的小孩子表演包粽子,这样包一个上午,然后煮一个下午,第二天来便把煮好的粽子都分到各家去。
早年的端午节,对我来说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一来这端午节每年只有一次,不用上学还能有好东西吃,这对一个农村的小孩子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二来,三两天的时间里,我可以暂且不做留守儿童,那满锅的丰盈的粽子总能把我的父母从很远的地方领回家来。所以,早年的端午节,是农村人一个认真包粽子和吃粽子的节日,而对我来说是一个认真看奶奶包粽子、认真吃各样的粽子、认真地等待父母回家的节日。
吃粽子该是每个人都会,早年的我是个很会吃粽子的人,然而包粽子却不是每个人都会,想包的好又更是困难,所以但凡是到了包粽子的节日,我的奶奶定会拉我和姐姐去,先把包粽子的所有要件都备齐了。我小的时候,奶奶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一只手指着离我家不到十米的鱼塘对我说:“不准到那边去。”而奶奶总会在包粽子之前,带着我到鱼塘边去采粽叶子。我自然是被命令了待得远远的看着,后来蹲在地上两手托着腮两条手臂都无聊的酸痛了,才央求也去采两片粽叶子玩。
苏北鱼塘水渠多,鱼塘边的芦苇便成了包粽子的好叶子。离我家最近的鱼塘只不过几米,鱼塘的斜坡上,繁茂苍翠的苇叶在凉风里抖擞着,搭拉着尖尖的角,相互戳闹着。我一头钻进苇丛里,扬起小手,揪住一片细小的嫩绿的叶子,一把扯下来,把芦苇杆上的嫩皮也硬生生地拽了一大块下来;我自觉得粗鲁,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另一片可爱的苇叶,像是要活捉一只灵活的蚂蚱似的,我把手轻轻放在苇叶的根部,往下一掰,“嘎嘣”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那软滑的嫩叶便健健康康地被我抓在手里了。我掐掉尖儿,从细窄那一侧开始裹,过程一个喇叭状,便对着苇丛里背着一摞硕大苇叶的奶奶认真的吹了起来。
奶奶采苇叶极专注,一棵高大的苇叶上,长满了苇叶,而奶奶每到一棵苇叶前,便要左歪歪头、又伸伸脖子,最后从那一片苇叶里迅速麻利地掰下极少的几片来,扭过身去又到另一棵芦苇前去,再晃晃脑袋,掰下几片来。这样采粽叶,我觉得慢到无聊,于是跟在奶奶后面,把一棵芦苇的叶子全采了下来,于是那丰满的芦苇顿时成了光棍,奶奶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苇叶,拍在我头上,一顿训斥:“胡乱采什么,捡大的采,小的等到长大了再采,你把大的小的都采了,人家吃什么?”
采粽叶我不会,包粽子我自然更不会了。奶奶把粽叶带回家去用热水泡着,便淘米,白花花的大米一瓢一瓢地从缸里蹦出来,与绯红的豆豆搅和在一起,跃进那个脸盆大的游泳池里,我迸溅的水花里,好似飘溢着糯米粽子柔美甜腻的香气,让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巴不得这雪白的大米马上就能黏在一起,成为一个三角形的粽子,到我碗里来。
包粽子之前的晚上,奶奶睡得早,第二天起得也早,吃得饱饱的。我从屋里把那一盆大米艰难地拖出来,挪到大门口。那装粽叶的盆是我洗澡用的大盆,我躺进去只露个脑袋的超大型号的盆。我去奶奶屋里提了大凳子和小凳子,奶奶去拿了一块长木板夹在粽叶盆上,于是奶奶坐在大凳子上,我坐在小凳子上,面对面的坐着,开始包粽子。
我起初不敢碰粽叶子和奶奶左脚边的大米,只两手托着腮,咬着舌头看奶奶包粽子。奶奶两手从大盆里捧出一小捧水来,洒在木板上,然后左手伸到盆里,摸出一片已经浸满了水的粽叶子来,宽的那头朝左,尖的那头朝右,平铺在木板上,用两个大拇指抚平,然后又摸出一片来,贴在第一片叶子旁边,这样重复几回,奶奶一共在木板上贴了八片粽叶子,一边宽,一边窄,像是一把折开了一半的扇子,奶奶又从盆里捧出水来,摊开大手从中间往两边压平八片粽叶。奶奶甩了甩手上的水,伸直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八片叶子宽的那一侧,右手捏住那尖尖的角,只那么一转一拧,就像是变戏法似的把一个扇形的叶片拧成漏斗状,又手夹住那锥形漏斗,左手伸到脚边的米盆里,捞出一小把米装在漏斗里,又把手伸到米盆里,抖掉黏在手上的小棉粒,捏一个红枣塞在米里,左手掂一掂,把米逗得直跳,又捏一捏圆鼓的地方,于是那墨绿色的叶子里,白的红的随性的扭动着,奶奶用右手把漏斗的帽子盖下来,按在木板上,把那细长的尾巴分成两条细长的绳子,于是我看得糊里糊涂地,那粽子就沉稳地睡在了奶奶右脚的空盆里了。
我舔了舔嘴唇,对奶奶笑笑,然后把手伸进粽叶盆里,抽出一片叶子来铺在木板上,学奶奶一般铺的整整齐齐的,这样铺了四片,我用食指和中指量了量,大底差不多了,我便没有再多铺,担心两支手指夹不过来,与是看着奶奶的手,也一手夹着,一手捏着,拧过来拧过去也没有拧成一个漏斗,奶奶攥着我的手腕,只一掰,那四片小叶子便立即乖巧的变成的漏斗,我用两手夹着,让奶奶给我弄点米过来,然后也那么掂一掂,倒是把米给掂了出来,我把剩下的米胡乱用粽叶子过载一起,最后也没有绑成三角状的,我满心欢喜的把自己包好的粽子送到盆里,还没有顺利放进盆里,那米便都齐刷刷排好队从那缝隙里钻出来了。
奶奶一直不停地包,周围的人渐渐得多了起来,邻居凑上来看看生活:“包这么多,吃的完吗?”奶奶笑笑,仍旧边包粽子边说:“他爸妈来家了,得多包点,多了还怕吃不了吗?吃不了挨家挨户分,不怕吃不了。”人都笑了,我也跟着笑,然后就和同龄孩子去打闹,问他们家有没有包粽子,没有就来我们家吃。
我看奶奶包粽子的时候,奶奶一片一片地铺叶子,竟铺了九片,我说奶奶你多铺了一片,奶奶说:“包个大的给你吃。”我顿时兴奋起来,指着红枣说:“我要两个红枣。”奶奶把粽子包得肥大,填了三个红枣,我害怕别人抢了我的粽子,于是把这个粽子放到另一个盆子里,然后做了标记。包到下午,粽子终于摞满了三个盆,白花花的大米真的成了绿色的了,我急不可耐地让奶奶赶紧煮粽子,奶奶说:“要晚上闷一夜。你先去打个电话给你父亲母亲,看什么时候到家。”
晚上奶奶便起锅煮粽子,我和姐姐去公路上接带了一堆行李的父亲母亲,回来的时候,粽子已经下锅了。奶奶坐在火炉前,边劈木头,边往锅底塞,火舌从锅底崩裂开,蹿舞出几道火红,鞭策着黑乎乎的锅底。那黄色的木盖下,不停地冒出轻软的白气,混杂着大米红枣和粽叶子的香气,笔直地往上涌,抬起头时,一层灰白厚重的雾压下来,我鼓足一口气,使劲地吹,于是那雾像是被我戳了个窟窿一般,有瞬间合上了。我拉着父亲母亲来说:“这里面有一个最大的粽子,有三个红枣,不许跟我抢。”
晚上是没有吃到粽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的时候,粽子已经上了桌。没有来得及洗漱,我便蹲到凳子上,拿着筷子等着。母亲让我去刷牙洗脸,否则不给我大粽子,于是我极不情愿地洗刷好,再蹲回桌子前,一个硕大可爱的粽子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碗里了。略黄的白色皮肤上,镶着几颗圆润的红珠,我把鼻子凑上去,使劲地闻着,清棉的香气像是细柔的绸布一般划过我的脸颊,我抓起筷子,插进粽子里,举起来伸到嘴边,一口咬下一角,再咬去一角,顺带着把最后一个角也给咬了,于是三只角在我的嘴里,像是软糖一般甜腻。奶奶抢过我手里的粽子,放回碗里:“哪有这么吃的。”母亲用筷子把我的粽子一块一块地夹开,露出三颗红枣来,又抹了点红糖,对我说:“吃吧!”我仍旧是用筷子插在那小块儿的粽子上,一口吞进嘴里,那红枣比那三只角甜多了,没一分钟,碗里便没了,于是奶奶便又剥了粽子,剥了一半,让我拿在手里吃。
母亲把粽子锅里煮的棕白色的鸭蛋剥了壳,送到我嘴边,那鸭蛋竟还是两个蛋黄的,我便像是吃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一般,鼓着圆滑的肚子便跑了。
早早得吃过粽子,我便与奶奶一起去分粽子。每家也都包了粽子,奶奶只分十来个与人尝尝,又换回三两个来给我当场解决掉,于是这样分来分去,我的一天三顿饭,几乎全是粽子了。
我是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又开始吃粽子了,那粽子倒是花哨的很,有蛋黄、肉、香菇,味道也很特别,是在超市里买的,那时候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七八年了,这期间我都没有吃粽子,也无暇去在意端午节这样的日子。既没机会认真地看人包粽子,也没有机会认真的吃粽子,而我也已经不是留守儿童了,更离了龙窝村的鱼塘,住到了水更多鱼更多的海边,然而却一棵芦苇也见不着。
现在我已经完全提不起吃粽子的心思了,倒是懒于去吃,更是吃不出那味道了,按说我现在吃到的香菇肉粽该是很美味的,要比红枣米粽味道要好,然而我仍是没有想吃的欲望,更没有蹲在凳子上,用筷子插起来吃。没了认真看奶奶包粽子的过程,也没了吃一脸粽子米粒的任性了。
我终究还是个农村人,于是我离了龙窝村,也就忘记了端午节。所以说那粽子,也还是多少年前,我奶奶包的红枣米粽好吃,尤其是一家人看着我吃三个枣的,比一个枣的甜得多了。
[早年的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