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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看中国音乐东传
作者:曾美月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15年04期
DOI:10.3969/j.issn1003-7721.2015.01.000
中图分类号:J609.2 文献标识码:A
《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后文简称《高丽图经》),北宋徐兢撰。徐兢(1091-1153年)字明叔,和州历阳(今安徽和县)人。①北宋政和年间以父任补将仕郎,治誉著闻,宣和年撰《高丽图经》,宋徽宗览后大悦,迁其为尚书刑部员外郎,赐同进士出身。徐兢洞晓音律,善歌啸、能吹箫拊瑟,并作为书画家闻名于宋代,其书画作品受徽宗爱赏,张孝伯《徐公行状》称其“画入神品。世人所藏,多出他手”,此外,他还颇具文才:“渔猎古今,靡不贯通”,“文词雋敏立就,下笔衮衮不能自休”。②徐兢的多方面才能决定了《高丽图经》的多方面价值,他的音乐才能也使其中的音乐资料具有较高史料价值。
北宋建国伊始就面临辽金政权的严重威胁,为了解决外患,赵氏朝廷长期实施“联丽制辽”的战略方针,积极展开与高丽的外交。宣和四年(1122年)夏四月,高丽国王王俣薨,王楷继位,宋徽宗朝廷为行奠慰之礼,于宣和五年派遣给事中路允迪、中书舍人傅墨卿作为使节出使高丽,徐兢作为奉议郎、充奉使高丽国信所提辖人船礼物官随团出行。使团于宣和五年三月十四日从汴京出行,五月十六日从明州登船出海,六月十三日抵达高丽王城,在高丽停留一月后,于七月十三日返航。归国后一年,宣和六年,徐兢写成了《宣和奉使高丽图经》40卷,详细描绘高丽“建国立政之体,风俗事物之宜”等耳闻目睹之事,作为书画家,徐兢还将见闻绘成图画,敬奉给朝廷。但此书的绘图部分在南北宋之交的“靖康之难”中遗失,唯部分文字辗转存留。文字内容涉及出使的航线日程、船队组织装备、朝鲜半岛的历史沿革、山川地理、典章礼仪、接待仪文、宫室器用、人物风俗等。它的史学价值历来备受瞩目,据考证,《宋史·高丽传》的内容,多有源自此书,③其对朝鲜史学著作《三国史记》、《高丽史》也有补缺作用。
作为一部杰出的见闻录,《高丽图经》记录的内容广泛而丰富,其中的音乐史料包括高丽鼓吹乐队与乐器、高丽宫廷雅乐与宴乐、高丽民俗与宗教音乐等。通过鼓吹乐队、乐悬音乐的文字记录,可确知中国音乐传入高丽后被高丽国吸收、并与本国音乐融合的历史事实。
关于唐宋音乐东传高丽的情况,学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如:王小盾《高丽俗乐的中国渊源》④、赵维平《朝鲜历史上乐器的形成、变迁及与中国的音乐关系》⑤等,均从不同角度深入全面探讨了中国音乐东传高丽的史实。此外,文史界对《高丽图经》的文本研究也不乏成果,其中涉及《高丽图经》的版本源流与作者生平考证、《高丽图经》反映的宋代海外交通状况、《高丽图经》的史料价值、图画创作情况等。⑥
不过,作为一部有独特音乐史料价值的笔记,《高丽图经》音乐资料很少进入国内研究者的视野。相比较而言,韩国学者更多关注《高丽图经》音乐资料,如(韩)沈淑庆《高丽与宋时期的宫廷乐舞艺术交流》⑦、(韩)徐海准、涂雅蓝《宋、高丽宫廷音乐文化交流》⑧、(韩)张师勋《韩国音乐史(增补)》,⑨均对《高丽图经》资料有所提及。但总体而言,《高丽图经》所反映的有关唐宋音乐东传高丽的问题,仍有较大发掘空间。尤其在一些重要细节问题上,如,宋代音乐东传高丽的时间问题,由于国内研究者没有关注到《高丽图经》的相关记录,因而普遍对其判断失之偏颇。鉴于此,笔者撰此文,期待《高丽图经》音乐史料能受到音乐学界关注,并对宋代音乐及中朝古代音乐交流研究有所助益。
一、从《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看中国音乐东传
(一)卤簿仪仗及其鼓吹乐队
1.卤簿仪仗
卤簿是中国古代皇帝、皇族、高级臣僚出行时彰显政治地位、身份与防护措施的重要仪卫,鼓吹乐是卤簿仪仗队的重要组成部分。宋代时,中国的卤簿仪仗及鼓吹乐队已传到高丽,并被使用于高丽国的重要政治场合。《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24“节仗”,记录了使团到达高丽后,接待使团的卤簿鼓吹队伍:
初神旗队:……采舆兵仗前导,诸仗之中神旗为先……导卫入城,旗列十面,车载而行……青衣龙虎军、铠甲、戈矛几及万卒,分为两序夹道而行。
次骑兵:神旗之次有锦衣龙虎亲卫,旗头一名骑而前驱,执小红旗,其次则领兵上将军,其次则领军郎将,皆骑兵也……
次铙鼓:……
次千牛卫:鼓角之次,即有仪物贯革镫杖,千牛军卫执之相比而行。⑩
高丽接待使团的卤簿仪仗行走方阵如下:
神旗队→骑兵→铙鼓→千牛卫→金吾卫→百戏→乐部→礼物→诏舆→充代下节→宣武下节→使副→上节→中节
这是高丽卤簿仪仗队的方阵构成情况,从中可看到其深受中国卤簿仪仗队的影响。将它与《大唐开元礼》、《宋史》记录的卤簿仪仗队进行比较就可知,高丽“节仗”队的各方阵组成成员类同于唐宋朝廷的皇太子卤簿,但其规模远远小于中国皇太子卤簿。下文是《宋史》记录的皇太子卤簿仪仗队:
家令、率更令、詹事各乘辂车……次清游队旗,执一人,引二人,夹二人。
并正道。清道率府折冲都尉一员,领二十骑,执槊一十八人……
次正道龙旗各六,执一人,前二人引,后二人护……
次正道细仗引。为六重,每重二人,自龙旗后均布至细仗,槊与弓箭相间,并骑;每厢各果毅都尉一员领。次率更丞一员。
次正道前部鼓吹。府史二人领鼓吹,并骑。?鼓、金钲各二,执各一人,夹二人,以下准此。帅兵官八人;长鸣三十六,帅兵官二人;铙吹一部,铙鼓二,各执一人,夹二人,后部铙节鼓准此。箫、笳各六,帅兵官二人;?鼓、金钲各二,帅兵官二人;次小鼓三十六,帅兵官四人;中鸣三十六,帅兵官二人。以上并骑……(11)
两相对照两国卤簿方阵,高丽“神旗队”类似中国“清游队”与“正道”兵士,高丽“骑兵”队类似中国“正道细仗引”,高丽“铙鼓”队类似中国“前部鼓吹”,高丽“千牛卫”队类似中国“千牛骑”,高丽“金吾卫”类似中国伞扇华盖队,高丽“乐部”队类似中国“后部鼓吹”,此外,高丽“充代下节”类同于中国文官队,高丽“宣武下节”类同于中国武官队,《高丽图经》记录的仪仗队后部“使副”、“上节”、“中节”等,则主要是使团成员。可见,高丽卤簿仪仗队在布局方面接受了来自中国的影响。
高丽的接待使团仪仗队中,唯百戏队不同于中国,即,高丽的卤簿仪仗用百戏,而中国官方礼制中的卤簿仪仗队(12)不用百戏,但在唐代北方地区的贵族出行队伍中,并不排除仪仗队用百戏,如广为人知的唐代莫高窟壁画《宋国河内郡夫人宋氏出行图》中,就有百戏表演场景。
2.鼓吹乐队及其奏乐礼仪
《高丽图经》卷24“节仗”条目记录的高丽卤簿仪仗十四种方阵中,音乐方阵有铙鼓队、百戏队、乐部三种。其中铙鼓方阵有胡笳和铙、鼓三种乐器,其排列方位为:胡笳乐队前行,铙、鼓乐队在胡笳乐队之后。每行走百余步,胡笳队吹奏,方阵相应退行,胡笳声止时,铙与鼓相间击节。“铙鼓:骑兵之次,鸣笳之军次之,铙鼓之军又次之。每百余步鸣笳,军必却行,面诏舆而合吹。声止,则击铙鼓为之节。”(13)
铙鼓队之后的方阵是千牛卫队与金吾卫队,再其后是百戏方阵与乐部方阵。百戏方阵由少儿组成,乐部方阵由歌工及各种乐器乐工组成。
次百戏:金吾仗卫之后,百戏小儿次之,服饰之类略同华风。
次乐部:歌工乐色,亦有三等之服,而所持之器间有小异,其行在小儿队之后。比使者至彼,会俣衣制未除,故乐部皆执其器而不作,特以奉诏命,不敢不设也。(14)
上文记录中,不仅百戏方阵服饰“略同华风”,且乐部方阵使用歌工的手法也取法中国。唐代开元及宋代政和年间,中国卤簿仪仗及其鼓吹乐发展至最高峰,这段时期的卤簿仪仗及其鼓吹乐队规模庞大。在当时的皇帝大驾卤簿仪仗中,前后部鼓吹乐队分别用歌工48人。(15)显然,高丽卤簿鼓吹乐的歌工设置效法于中国。此外,高丽乐工所持乐器也大多与中国乐器相同,只是“间有小异”而已。
由于高丽国王王俣去世,徐兢等使团出访的目的是吊祭俣,当时正处于“衣制未除”的忌乐期间,乐工都执乐器而不演奏。《高丽图经》不仅在此处记录高丽卤簿鼓吹乐的持乐不奏,在后文卷40“乐律”介绍高丽宫廷宴乐时,也提到“以时王俣衣制未终,工人执其器而不作,声律之度不可得而考也。”高丽国的忌乐期间持而不奏礼仪,也来自中国。中国的忌乐礼仪,至少从唐代就已普遍使用,并延续至清代。如《新唐书·卷51》“百官一”记述,“大功以上丧,受册莅官,鼓吹从而不作,戎事则否。”唐宋时期规定,在大丧时期、皇帝纳后、祭祀去途、受册莅官等庄严场合,鼓吹乐皆须持而不奏。(16)至于鼓吹乐持而不奏的原因,《旧唐书·卷28》“音乐一”叙述,“尊严之地,铙吹哗欢,既无明文,或乖肃敬”。徐兢对高丽国持而不奏的礼仪,是非常首肯的,他在卷24“节仗”中评论:“使命每至丽国,闻其备竭仪物之华、兵卫之众,以迓诏书,以导旄节,礼甚勤至。然是行也,适在王俣衣制未终,其鼓吹之类皆执而不作,亦可谓知礼也已。”(17)
3.卤簿鼓吹乐器
中国使者初至,高丽国巡尉令吹胡笳行接待之礼。胡笳用在行进队伍中时,往往走在队伍前列,走吹数十步后再止吹,其演奏与铙鼓队相间。关于高丽仪仗铙鼓队中的行鼓、金铙与胡笳,《高丽图经》卷13“兵器”条目记录:
行鼓:行鼓之状,稍类雅乐之搏拊也。中腔差长,而以铜环饰之,贯以紫带,系于腰下。军行则在前,与金铙间击,其节颇缓。金铙之形,与中华制度不异,故略而不图。(18)
胡笳:胡笳之制,上锐下丰,其形差短。使者初至群山岛,巡尉将迎,舟卒服青衣而吹之。其声呜咽,不成曲调,惟觉群噪如蚊虻之音。迎诏则在前行,每数十步,辄稍却回,面诏舆而吹。声止乃行,然后击铙鼓为节也。(19)
由于具有杰出的绘画才能,徐兢曾在《高丽图经》中绘诸多图画,以配合解说文字记录,虽然这些绘图遗失于战乱,无存于当今,但今人依然能从行文中判断何处配有绘画。《高丽图经》中的乐器绘图多用于记录高丽本国乐器,而对于来自中国的乐器,徐兢则选择“略而不图”。从以上文字来看,高丽金铙与中国金铙完全相同,即金铙是来自中国的乐器,所以徐兢“略而不图”。
但对于行鼓,徐兢却是加以绘图的,说明行鼓是高丽的本国乐器,但作为鼓类乐器,它的演奏效果是与中国鼓类乐器相同的。上文记录,行鼓外形类似中国雅乐中的搏拊,演奏时系于腰下,行进时在队伍的前部,与金铙相间击节。搏拊实则用手拍击演奏的小鼓,也用于高丽宫廷雅乐中。(20)中国卤簿鼓吹乐的前部鼓吹中常用到一种小鼓,如唐宋时期的大驾卤簿前部鼓吹有“小鼓一百二十”,皇太子卤簿前部鼓吹中有“小鼓三十六”。(21)高丽行鼓的演奏效果与中国小鼓类似。
上文记录的胡笳,也是从中国东传的乐器。唐宋时期的笳均可见于记载,如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鼓吹部”记录:“哀笳,以羊角为管,芦为头也。”此外,宋代陈旸《乐书》卷一百三十,有“大胡笳”“小胡笳”“芦笳”绘图,此两者都符合《高丽图经》对胡笳形制“上锐下丰”的记录。
(二)乐悬
乐悬是中国周代礼乐制度建立以来,各代沿袭使用的金石之乐。《高丽图经》卷六“延英殿阁”抄录高丽燕记文,其中叙述高丽国王在延英殿清燕阁接见近臣的情景:“埙篪、椌楬、琴瑟、钟磬,安乐雅正之声,合奏于堂下……左右再拜告旨而卒爵,或献或酬,和乐孔偕。乃觞酒九行,且令退息。”(22)
这里记录的是高丽宫廷宴乐活动中的乐悬音乐演奏情况,其中用到的乐器如埙、篪、控(柷)、楬(敔)、琴、瑟、钟、磐等,均是中国宫廷乐悬所用的乐器。高丽宫廷乐悬音乐的乐器陈列方位及使用情况等,《高丽史·乐志》“雅乐”条目有翔实记录,可进一步证实其乐悬体制来源于中国。
(三)唐乐
高丽宫廷用“唐乐”“乡乐”两种系统,其中“乡乐”是高丽本土音乐,“唐乐”是从中国传去的音乐,乐器、乐舞皆中国形制形态。《高丽图经》卷40“乐律”记录:“今其乐有两部:左曰唐乐,中国之音;右曰乡乐,盖夷音也。其中国之音,乐器皆中国之制。”(23)高丽宫廷“唐乐”“乡乐”并用的情景,《高丽图经》卷6“长庆殿”也有记录:“其日大会公族、贵臣、近侍于长庆……用夷华二部乐,亦有致语。”(24)这里记录高丽国王王俣生日时,曾在长庆殿宴乐群臣,其中,“唐乐”与“乡乐”二部音乐并用不悖,唐乐表演之前亦用致语与口号。歌舞表演是唐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于高丽宫廷中的歌舞,《高丽图经》提到:“亦有柘枝、抛球之艺。”(25)
《柘枝》是唐代时就已广泛流传的歌舞,并有对舞、独舞两种形式,宋代宫廷中的《柘枝》已发展成小儿队的队舞。《抛球乐》亦是唐代广泛流传的歌舞,起源于抛球运动,宋代女弟子队的队舞中亦有《抛球乐队》(26)。现以《抛球乐》为例,说明高丽歌舞音乐对宋朝歌舞音乐的师承关系。
根据《高丽史·志卷第25·抛球乐》的记录,歌舞《抛球乐》表演程序如下:
舞队、乐官、妓立两行,坐奏《折花令→妓与竹竿子念口号致语→女童舞→乐奏《折花令》→妓分两行各6人舞,再分4行,唱《折花令》“三台词”→乐奏《折花令》→2人对舞,作折花状→乐奏《水龙唫金》,12人舞→唱《水龙唫金》“洞天景色词”→乐奏《小抛球乐令》,左队6人舞→全队唱《小抛球乐令》“两行花窍词”→1人进球门前唱,作抛球戏→右队6人舞→全队唱《小抛球》→1人进球门唱,作抛球戏→左二人唱→右二人唱→左三人唱→右三人唱→左四人唱→右四人唱→左五人唱右五人唱→左六人唱→右六人唱→乐奏《清平令》→左右对舞破→乐奏《小抛球乐令》→竹竿子口号致语→12人舞退。
以上歌舞表演,由包括歌、舞、器乐演奏、念、戏剧表演几部分组成。戏剧表演包括折花状与抛球戏。
南宋史浩《鄮蜂真隐漫录》记录了《采莲舞》、《柘枝舞》、《花舞》等六首歌舞的表演过程,如《采莲舞》也包括歌、舞、器乐演奏、念、戏剧表演几个部分,主要表演者花心与竹竿子的唱念对答中有情节和人物身份。(27)将《抛球乐》与《采莲舞》二者进行比较则可知,高丽宫廷“唐乐”的歌舞表演,与中国宋代歌舞表演相比较,其歌舞结构、表演形式、表演程序、歌舞戏剧的性质等均相同。
《高丽图经》对《柘枝》《抛球》的文字记录说明,中国唐宋两代倍受喜爱的《柘枝》《抛球》舞也在高丽受到欢迎。对于唐乐体系中的歌舞音乐,王小盾《从〈高丽史·乐志〉“唐乐”看宋代音乐》将此二者与宋代歌舞音乐进行比较,并指出,“高丽‘唐乐’是宋代流行音乐的代表。”(28)此诚确言。
(四)宫廷音乐机构
对于高丽宫廷音乐机构的组成,《高丽图经》也有记录:“若女伎则谓之下乐,凡三等:大乐司二百六十人,王所常用;次管弦坊,一百七十人;次京市司,三百余人。”(29)
这里记录,高丽宫廷从事唐乐与乡乐表演的女伎分大乐司、管弦坊、京市司三等。这种音乐机构的三等级划分,可见到唐代教坊三等级制的影响,按唐代崔令钦《教坊记》的记录:常在皇帝面前表演的人称“前头人”,又称内人,居宜春院;第二等为“宫人”,来自贱隶,居云韶院;第三等为“搊弹家”,来自平民家的女儿。与此相对应:高丽大乐司是经常在国王跟前表演的人,等级也最高,与唐代教坊“前头人”对应;管弦坊居于第二等级;“京市司”从字面上来理解,就是京城市民之意,恰与唐代搊弹家的等级对应。此外,“大乐司”这个名称,也来自中国。
关于高丽国对中华文化的接受与效仿,《高丽图经》屡屡提及,如卷40“同文”条目记录:“虽高句丽域居海岛,鲸波限之,不在九服之内,然禀受正朔,遵奉儒学,乐律同和,度量同制。”(30)说明高丽对中华文化及音乐的全方位接受与继承,高丽卤簿鼓吹乐、乐悬、唐乐、音乐机构的设置,均深刻反映了中国音乐东传后对高丽产生的深刻影响。
(五)宋代中国音乐传入高丽的时间
从高丽宫廷音乐机构的三等级设置来看,早在唐代,中国音乐就已传入高丽。宋朝音乐传入高丽的时间,则多被学术界议论。不少学者认为,宋朝音乐传入高丽的时间“为政和七年二月”(1117年),(31)此结论的缘由在于,多种史书记载,政和年间大晟乐与燕乐传入高丽,因此,政和年被视为宋朝音乐传入高丽的最早时间。对此,《高丽图经》的相关记录如下:“熙宁中,王徽尝奏请乐工,诏往其国,数年乃还。后人使来,必赍货奉工技为师,每遣就馆教之。比年入贡,又请赐大晟雅乐,及请赐燕乐,诏皆从之,故乐舞益盛,可以观听。”(32)
高丽国王王俣的先祖王徽曾在北宋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年),请求宋朝廷派遣乐工前往高丽教习中国宫廷音乐,此后,高丽国将学习中国音乐作为常年沿袭的传统,宋徽宗时期,大晟乐与宫廷燕乐也一并传入高丽。因此,宋朝音乐传入高丽的时间,比人们通常认可的政和年早40余年。
二、《宣和奉使高丽图经》音乐史料的独特价值
尽管《高丽图经》音乐史料在全书中的分布比较零散,但由于其中所记都是作者耳闻目睹之事,因此内容直观生动,且部分内容不能存见于其他典籍。现分析《高丽图经》中音乐史料的价值,并将《高丽图经》中的音乐史料与其他常用相关典籍进行比较,可确知其独特价值。
(一)《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的其他音乐史料
除上文提到的反映中国音乐东传的音乐史料外,《高丽图经》中还有一些其他音乐记录,为研究古代高丽音乐提供了依据。如卷40“乐律”条目记录了高丽“乡乐”的常用乐器、高丽箫管“胡琴”在众乐中“以起众声”的重要地位,又记录了高丽宫廷的百戏表演人数;卷16“官府”条目记录了大乐司、管弦坊在高丽王城所处的地理方位;卷17“祠宇”、卷18“释氏”、卷36“竹岛”条目中,亦对高丽民间音乐及宗教活动中的音乐有简略记录。它们都为研究古代高丽音乐提供了宝贵资料。
(二)与《文献通考》《宋史》相关记录比较
《文献通考》是一部记载上古至宋末宁宗时期典章沿革的通史巨著,其“乐考”部分篇幅长达10卷,分“历代乐制”“历代制造律吕”、八音“之属”“乐悬”“乐歌”“乐舞”“俗部乐”“鼓吹”“散乐百戏”“夷部乐”等,分别叙述上古以来直至宋代宁宗时期的音乐事项,是今人考察宋代音乐的常用资料,其中对高丽音乐也不乏记录。
《宋史》是研究宋代历史的基本参考书,其中“乐志”共17卷,去除乐章歌词部分,《宋史·乐志》记录宋代音乐的史料有8卷。此外,《宋史》卷487“外国列传·高丽传”,以1卷的篇幅记载两国间的政治交往活动。作为官修正史,《宋史》是研究宋代历史最被关注的文献,《宋史》“高丽传”与“乐志”部分也是研究宋朝与高丽两国之间音乐交流活动的不可或缺的文献。
现将《高丽图经》音乐史料与《文献通考》《宋史》中的相关记录比较,仍能发现《高丽图经》音乐史料的独特价值。因唐代“十部乐”中有一部“高丽乐”,《文献通考·乐考》用了一定笔墨记录“十部乐”之“高丽乐”情景。(33)对宋代高丽与中国的音乐交流情况,《文献通考》卷148记录如下:“宋乾德四年,镇州进伶官二十八人,善习高丽部乐,赐衣服银带,遣归本道。元丰间,来臣求中国乐工教之。今之乐,大抵中国制。中国使至,尝出家乐以侑酒。”(34)这段文献叙述的内容有三点:①宋太祖乾德时期,镇州有伶人善高丽乐;②宋神宗元丰年间,高丽来使求教中国音乐,因此高丽音乐同中国制;③中国使者至高丽后,他们以家乐侑酒。
《文献通考·乐考》在叙述“八音”乐器时,常兼及介绍此种乐器可见于高丽。如:《文献通考》卷137“丝之属胡部”叙高丽有弹筝、搊筝、卧筝三种筝乐器,(35)“竹之属”叙高丽有义嘴笛,(36)卷136“革之属”叙高丽有檐鼓、齐鼓,(37)此外,在考察箜篌、蛇皮琵琶两门乐器时,亦提到高丽有此乐。(38)可见,《文献通考·乐考》对高丽音乐的记录,多集中于高丽乐器。
《文献通考》对高丽国的考察多见于卷325“四裔考二·高句丽”,此条目阐述高丽的政治、经济、文化,有四条文献涉及音乐:
乐有二品:曰唐乐,曰乡乐。
尝献伶官十馀辈,曰:“夷乐无足观,止欲润色国史尔。”
政和中,升其使为国信……赐以《大晟燕乐》。
乐有五弦、琴、筝、筚篥、横吹、箫、鼓之属,吹芦以和曲。(39)
以上文献与《宋史》中的记载多有相同之处。《宋史》的有关记载如下:
《宋史卷487·高丽传》:乐声甚下,无金石之音,既赐乐,乃分为左、右二部:左曰唐乐,中国之音也;右日乡乐,其故习也。(40)
《宋史卷487·高丽传》:尝献伶官十馀辈,曰:“夷乐无足观,止欲润色国史尔。”(41)
《宋史卷129·乐4》:七年二月,中书省言:“高丽,赐雅乐,乞习教声律、大晟府撰乐谱辞。”诏许教习,仍赐乐谱。(42)
将以上《文献通考》与《宋史》的相关记载进行比较,二者的第一条文献内容大致相同,记录高丽宫廷“唐乐”与“乡乐”的二部构成,但其记录甚简。第二条文献完全相同,叙述高丽向宋朝进贡乐人。第三条文献叙述方式不同,但均是记录政和七年宋徽宗朝廷对高丽赐予大晟乐与燕乐。以上《文献通考》“高句丽考”中的第四条文献为其独有之记录,但实际上,这句话是对其“乐考”中高丽乐器的概括。
总体而言,中国对高丽的音乐传授、高丽对中国音乐的师承,是《高丽图经》和《宋史》《文献通考》共同关注的话题,三者对此都有记录。高丽乐器也是《高丽图经》《文献通考》共同记录的对象,但《高丽图经》对乐器的记录集中于作者出使高丽过程中亲眼目睹的乐器,《文献通考》中的高丽乐器文献,多从其它文献中抄录而来,因此《高丽图经》的乐器文献有更直观生动的特点。此外,《高丽图经》对宋代音乐东传高丽的时间记录、对高丽宫廷音乐机构的记录、对高丽卤簿鼓吹乐的记录等,则不见于《宋史》《文献通考》的记载,从而显示了《高丽图经》音乐史料的独特价值。
(三)与《高丽史·乐志》的相关记录比较
朝鲜郑麟趾撰修的《高丽史》,成书于15世纪中叶,对9~14世纪的高丽诸王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史事载录颇详,其“乐志”部分集中于志卷第24~25,内容涉及高丽音乐的来源、高丽宫廷的雅乐、唐乐、俗乐。文献中多次提到高丽乐的来源,如志卷第24“乐一”卷首:“睿宗朝,宋赐新乐,又赐大晟乐”,“乐一·轩架乐独奏节度”记“太祖皇帝赐乐器”,乐一卷末记“宋新赐乐器”等。
《高丽史·乐志》对于高丽宫廷音乐记录详尽,如志卷第24“雅乐”条目,详录高丽宫廷的乐悬制度及音乐;志卷第25“唐乐”条目,详录传自唐宋时期的教坊歌舞乐及乐器;志卷第25“俗乐”条目,详录高丽宫廷旧有的歌舞乐及乐器等。无疑,这些文献是研究中国音乐东传高丽的重要史料。
将《高丽史·乐志》与《宣和奉使高丽图经》音乐文献相比较,后者仍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如关于卤簿鼓吹乐,《高丽史》乐一“用鼓吹乐节度”,只是简略叙述不同场合的用乐过程,而无关于卤簿鼓吹乐队及乐器。因此,《高丽图经》的此类文献可补充此缺失。此外,《高丽图经》中关于高丽宫廷音乐机构及其人员数量记录、高丽民俗音乐的记录等,均未能见于《高丽史·乐志》,从而在这方面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
宋代笔记《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是研究宋代音乐东传高丽的一部不可或缺的资料,其中的音乐史料具有其他宋代史书典籍所不具备的独特价值。它反映的音乐历史在于:高丽宫廷对中国音乐的承袭不仅表现为“唐乐”品种,高丽卤簿鼓吹乐、乐悬音乐、宫廷音乐机构建制均接收与效仿中国。在卤簿鼓吹乐方面,高丽使用中国之制的乐器,并融合本国特点,其“忌乐”期间持而不奏的礼仪也来自中国。尽管宋代自建朝就与高丽国有音乐交流与往来,但从《高丽图经》反映的事实看,北宋神宗时期的熙宁、元丰年间,两国之间的音乐交流更为频繁,高丽国王王徽在神宗继位不久后就向神宗请教与请赐中国宫廷音乐,并自此形成求学于中国音乐的传统、且至少延续至北宋徽宗政和年间。
《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是研究宋代音乐东传高丽的重要资料,其独特的音乐史料价值为其他宋代史籍所不具备。它反映了高丽卤簿鼓吹乐效仿中国,乐器使用中国之制并融合本国特点,其“忌乐”期间持而不奏的礼仪也来自中国等历史细节。从《高丽图经》反映的事实看,北宋熙宁、元丰年间,两国之间的音乐交流颇为频繁,高丽国王王徽曾向宋神宗请教与请赐中国宫廷音乐,并自此形成求学于中国音乐的传统、且至少延续至北宋政和年间。
①徐兢先祖为建州欧宁(今福建建瓯)人,祖父徐师回被赠光禄大夫后移居和州历阳。
②[宋]张孝伯:《宋故尚书刑部员外郎徐公行状》,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三编(8)》,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59-160页。
③顾宏义:《〈宋史·高丽传〉史源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4期,第126页。
④王小盾:《高丽俗乐的中国渊源》,《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
⑤赵维平:《朝鲜历史上乐器的形成、变迁及与中国的音乐关系》,《乐府新声》,2012年第2期。
⑥以上研究成果分别见于:祁庆富《〈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版本源流考》,《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2期;李玉昆《〈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与宋代的海外交通》,《中国航海》1997年第1期;孙希国《〈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作者徐兢生平考》,《辽东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王皓《关于〈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创作的几个问题》,《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
⑦[韩]沈淑庆:《高丽与宋时期的宫廷乐舞艺术交流》,《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⑧[韩]徐海准、涂雅蓝《宋、高丽宫廷音乐文化交流》,《戏剧之家》,2013年第1期。
⑨[韩]张师勋、朴春妮(译):《韩国音乐史(增补)》,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
⑩[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三编(8)》,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92页。
(11)[元]脱脱《宋史·志一百》“仪卫五”,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
(12)官方礼制指史书记载的、朝廷典章制度中的卤簿仪仗,与宫廷之外民间性质的卤簿仪仗队相对而言。
(13)[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24,第93页。
(14)[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24,第93-94页。
(15)[唐]萧嵩《大唐开元礼》及[元]脱脱《宋史·乐志》“政和大驾卤簿”。
(16)[唐]魏征《隋书·卷13·音乐上》:“天监七年,将有事太庙……八座丞郎参议,请与驾始出,鼓吹从而不作,还宫如常仪。帝从之,遂以定制。”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
(17)[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第92页。
(18)[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13,第53页。
(19)[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13,第54页。
(20)《高丽史·卷70》“有司摄事登歌轩架”记录:“钟、磬、柷、敔、搏拊、琴、瑟工,各坐于坛上。”[朝鲜]郑麟趾:《高丽史》,首尔:银河出版社1988年版,第440页。
(21)[元]脱脱:《宋史》卷146“仪卫4”。
(22)[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第31页。
(23)[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第154页。
(24)[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第30页。
(25)[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第155页。
(26)宋代队舞《柘枝》及《抛球乐》分别见《宋史》卷142“乐志”。
(27)曾美月:《宋代笔记音乐文献史料价值研究》,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127页。
(28)王小盾:《从〈高丽史·乐志〉“唐乐”看宋代音乐》,王小盾:《隋唐音乐及其周边》,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93页。
(29)[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40“乐律”,第155页。
(30)[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40“乐律”,第150页。
(31)朱君梅:《〈高丽史·乐志〉“唐乐”传入时间考》,《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社科版)》,2007年第2期,第50页。
(32)[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第154页。
(33)[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48乐21·东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版,第1293页。
(34)[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48乐21·东夷》,第1293页。
(35)[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37·乐10》,第1215页。
(36)[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37·乐10》,第1226页。
(37)[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37·乐10》,第1208页。
(38)[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37·丝之属胡部》:“高丽等国有竖箜篌、卧箜篌之乐,其引则朝鲜津卒樗里子高所作也。樗里子高晨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止之,不能及,竟溺死。于是凄伤援琴作歌而哀之,以象其声,故曰《箜篌引》。”第1215页。
(39)[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25“高句丽”,第2559-2660页。
(40)[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848页。
(41)[元]脱脱:《宋史》,第10842页。
(42)[元]脱脱:《宋史》,第2037页。
作者介绍:曾美月,女,文学博士,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音乐系教授,上海 200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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