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论衡与唐代俗讲
中国白话小说原出於佛教讲经。唐代佛教与俗讲之关系问题,前贤多有发明,如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向达《唐代俗讲考》、孙楷弟《唐代俗讲轨仪与其本之体裁》、傅芸子《俗讲新考》、周一良《读〈唐代俗讲考〉》,等等,已辑入周绍良、白化文先生编辑之《敦煌变文论文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内。所论俨若专家古生物鉴定,以化石之静态居於何种地质层,指陈斑斑,历数演进痕迹,嬗变源流,判断分明,遂成定谳。本文则稍异其趣。窃以为佛教由讲经向俗讲的流变,非特西来佛学传播方式本身特点,亦与中土儒、道影响,尤其是三教竞争之动态大环境攸关,似有未经道出者。谨拈出“三教论衡”一题,略陈鄙见,弄斧班门,以为谈助云尔。
一,“三教论衡”轨仪
论者每引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讨论俗讲的规模状况,如:
“此赀圣寺,令云花寺赐紫大德海岸法师讲《华严经》,保寿寺令左街僧录三教讲论赐紫引驾大德体虚法师讲《法华经》,菩提寺令招福寺内供奉三教讲论大德齐高法师讲《涅槃经》……右街三处,会昌寺令由供奉三教讲论赐紫引驾起居文溆法师讲《法华经》。城中俗讲,此法师为第一。”(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此中屡次出现“三教讲论”一语,颇耐寻味。我以为,这是佛教徒参与过当时最高哲学宗教活动“三教论衡”的一种资格,也证明俗讲往往是由“三教论衡”的讲论者充任的。
《白居易集》卷六十八有《三教论衡》一文(亦载《全唐文》卷六七),记叙了作者参与的一次这样活动的大略。其首云:
“大和元年(827年)十月,皇帝降诞日,奉敕召入麟德殿内道场,对御三教谈论。略录大端,不可具载。
“第一座秘书监赐紫金鱼袋白居易。安国寺赐紫引驾沙门义林。太清宫赐紫道士杨弘元。”[①]
由“第一座”推测,其时不止白氏等人,而其“赐紫”“引驾”等名衔,亦正与圆仁描述相同。白文《序》云:
“中大夫、守秘书监、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臣白居易言:谈论之先,赞扬演说,以启谈端。伏料圣心,饱知此义;伏计圣听,饫闻此谈;臣故略而不言;唯序庆诞,赞休明而已。”
“谈论之先”数语,似援成例。“饱知”“饫闻”之说,足见仪式。以下应是“赞扬”颂圣的套语:
“圣唐御区宇二百年,皇帝承祖宗十四叶。大和初岁,良月上旬;天人合应之期,元圣庆诞之日。虽古者有祥虹流月,瑞电绕枢;彼皆琐微,不足引谕。伏惟皇帝陛下:臣妾四夷,父母万姓,恭勤以修己,慈恭以养人;戎夏乂安,朝野无事;特降明诏,式会嘉辰。开达四聪,阐扬三教。”
以下应是白氏与佛学代表对应之词:
“儒臣居易,学浅才微,谬列禁筵,猥登讲座,天颜咫尺,陨越於前。窃以释门义林法师,明大小乘,通内外学;灵山领岫,苦海津梁,於大众中,能师子吼,所谓彼上人者,难为酬对。然臣稽先王典籍,假陛下威灵,发问既来,敢不响答?”
白氏与佛教代表的论衡过程依次分为“僧问”、“对”、“难”,“对”,然後又以“儒书奥义,既已讨论,释典微言,亦宜发问”为过渡,开始第二阶段儒家之“问僧”,依次也有“问”“难”过程。第三阶段开始後又有《问道士》一节,称:
“儒典、佛经讨论既毕,请回馀论,移问道门。臣居易言:我大和皇帝,祖玄元之教,挹清净之风。儒素缁黄,鼎足列座,若不讲论玄义,将何启迪皇情?道门杨弘元法师,道心精微,真学奥秘,为列仙上首,与儒争衡。居易窃览道经,粗知玄理,欲有所问,冀垂发蒙。”
依次“问”、“难”,而道士发问,亦经过同样过程。仪规结束时,似例有《退》,其云:
“臣伏准三殿谈论,承前旧例,朝臣因对敡之次,多自叙才能,及平生志业。臣素无志业,又乏才能,恐烦圣聪,不敢自叙。谨退。”
白氏所谓“承前旧例”,应是循前朝所遗轨议。按白以进士明经,但其诗风向以通俗,且精通三教著称於史。[②]早年谪贬江州,就写出了“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忘机,同归无异路。”(《睡坐晏起》)并自注曰:“道书云“无何有乡”,禅经云“不用处”。二者殊名同归。”晚年写《三适》诗时,又有“禅那不动处,混沌未凿时”之句。辞官归乡後,在《遇物感兴因示子弟》诗的结尾中,又说“上尊周、孔训,旁鉴老、庄言。不唯鞭其後,亦要轭其先。”後两句是用《庄子·达生篇》之典,但是他仍然承认自己思想是以儒教为主导的。後世公认白氏深得三教圆融之旨,而且对宋明士大夫的思维及生活方式颇有影响,此是後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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